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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啟七年八月二十二日。
京城內一片昇平,大街上遊人如鯽,沿路上販子雲集,賣布疋的、賣字畫的、還有賣泥人的……他們高聲叫囂,鬧得這京華大道一片熱哄哄的。
「小月!」一位妙齡女郎拿著小泥人,高聲叫道:「小月!來看看這個小泥娃娃!」
人群中走出一位花樣年華的少女,她眉目清秀,肌膚勝雪,她走到那提著泥人的少女身邊,她看見小泥人,一笑說:「芝兒,這泥人真可愛!」
小月和芝兒已滿十六歲,恰如含苞待放的小花,出落得標緻動人。
「小月!」芝兒一轉靈動的眼睛,笑意盈盈,說:「你看那豬八戒,它真是愛煞人了。」
小月掩嘴一笑,說:「芝兒,你還喜歡這玩意兒嗎?」小月步履輕盈,溫文優雅。
「不好玩嗎?」芝兒隨手放下小泥人,說:「那麼,我們看字畫去。」
「我們看綢緞去吧!」
芝兒皺起眉頭,說:「綢緞!有什麼好玩的?」
小月瞪著芝兒,搖搖頭,說:「你還是這個老樣子,你真要打扮一下。」
「小月!你真是愈來愈老氣,就像我娘親一樣!」芝兒咳嗽一聲,裝著腔,說:「你呀!你對針黹女紅一竅不通,一天到晚在街上亂跑,成何體統!看你!你表姐妹們都出嫁了,我真為你擔心呀!」
小月笑不攏嘴,說:「那你也該聽你娘親的話!」
「唉!這想法要不得!別再算我的賬了,我陪你看綢緞好了!」
芝兒大搖大擺的走到綢緞莊,小月跟隨著芝兒,緩步而行。小月和芝兒的氣質大不相同,芝兒狡黠靈動,不拘小節;小月弱質纖纖,溫柔似水。她們來到綢緞莊前,店主走出來,殷勤款待。
小月說:「老闆,我想挑選一些上好的綢緞。」
店主拿起一段紅緞子,對小月說:「姑娘,你看!這顏色真漂亮,姑娘穿在身上一定錦上添花。」
小月靦腆一笑,說:「我想做一件外衣,男穿的。」小月說罷,臉上泛起紅霞。
芝兒瞪大眼睛,叫道:「男穿的!是給誰家男子做的?」
小月低聲說:「給文詔少爺做的。」
「文詔少爺!啊呀!幹嗎要給我大哥做衣服?」
小月唯唯諾諾,說:「文詔少爺剛從遼左回來,我想替他做件衣服。」
曹芝搔搔首,說:「大哥經年在外打仗,這幾年間,不過回家數次,每次都來去匆匆。我知道,他每次回來,都探望你,你每次都給他送禮物,我記得上一回,你親手造了一個香包給他,這一次又為他做衣服,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小月一時臉紅耳熱,轉面向店主說:「有這樣的布料子嗎?」說時,竟禁不住甜甜一笑。
店主拿起一疋青緞,說:「你看,這一疋怎麼樣?這料子是上品!」
「好吧!我就要這一疋!」
芝兒仍是想不通,追問說:「你為什麼要替我大哥做外衣?」
小月仍沒有回答,她付了錢,拿過緞子,就轉身離開。
「小月啊!你為什麼不理睬我?」芝兒窮追不捨,說:「我看絕不簡單,你為什麼為大哥做衣服?我跟你也是好朋友,為什麼你不給我做呢?這絕不簡單!」忽然,她恍然大悟,打個哈哈,叫道:「啊呀!你喜歡大哥!」
小月立刻別過臉去,她兩頰通紅,羞怯怯的說:「你胡說!我不理睬你!」
「嗯!我猜得不錯了!」芝兒輕撫著香腮,笑說:「神女有心,不知襄王有夢否?我去問問大哥!」
「你別胡鬧!」小月嗔道:「我以後都不管你!」
芝兒哈哈大笑,說:「看你這個急相!我才不告訴他,反正我一點好處都沒有。我大哥這個人木訥不知情趣,是個老八股,你怎會看上他呢?」
小月聽得芝兒如此奚落文詔,心裡不舒服,說道:「芝兒,你不能這樣說。」
兩人一言一語,爭個面紅耳熱。忽然,遠處傳來一陣頻密步聲,一隊官兵正朝著市集這裡走來。官兵抵步,即走進各店鋪中,驅散裡面的人群,並叫道:「馬上關門!你們不要聚集在這裡,立刻回家!」
官差驅散街上的人群,並叫各店鋪關門。芝兒兩人亦被趕到街中。芝兒拖著小月,張目四顧,有點不知所措。官差拿出一張皇榜,貼在牆上。芝兒走上去,看看那告示。官差呼道:「皇上駕崩,著萬民舉喪!」
「皇上駕崩,著萬民舉喪!」路上的官差一邊走一邊叫道。
芝兒仔細看去,才發覺他們的在官服上披了白麻布。另一隊官差走到街上,他們每個人都拿著白燈籠,強行把白燈籠掛在人家的簷下。
芝兒看得目瞪口呆,忽然,她聽得身邊一個老頭兒竊竊私語,說:「皇帝死了,與我何干?」
芝兒回身看看這老頭兒,見他一身儒服,像是個讀書人,便勸說:「老人家,別胡說,要殺頭的!」
老頭兒哼了一聲,說:「我說得不對嗎?他幹了什麼?」
芝兒搔搔首,細想了一會,真的想不到什麼。
老頭恨恨的說:「有嘛!縱容閹黨,殘害忠良!」
芝兒和小月聽得有點毛骨悚然,芝兒好奇問道:「真的嗎?」
「汪文言、楊漣、魏大中、左光斗、周朝瑞、顧大章,所有清廉有志之士,皆死無全屍,熊廷弼將軍下獄論死,傳首九邊。」老頭說著,血氣沸騰。他續說道:「那魏閹還毀書院,更替自己建祖祠,彷彿是皇帝一般。現在靠山崩了,我看他還有幾個好日子!」
芝兒聽得入神,只覺這老頭子很精采,但小月卻很是害怕,她拉著芝兒的衣服,說:「芝兒,我們快點走吧!你看,這路上多混亂,我們回去吧!」
芝兒應了一聲,離開市集,但她們走不多遠,忽然聽得一聲喊聲,叫道:「東廠逮人!」曹芝回頭一看,見幾個錦衣衛押住剛才那老頭兒。芝兒正欲呼叫,卻給小月按住嘴巴。小月急道:「不要管!不要管!走吧!」小月拉著芝兒,匆匆離去。芝兒不斷回頭張望,那老頭已被拖到老遠的地方去。
小月走得遠了,吁了口氣,說:「那些閹人常在漱玉院玩樂,這種情境,我看得多了。芝兒,你千萬別惹他們!」
曹芝恨恨的盯了他們一眼,咬著牙說:「真太可恨了!」
小月勸說:「那些人得罪不得的!芝兒!我們還是各自歸家吧!皇帝駕崩,說不定要亂上幾天!」
「嗯!你路上小心!」曹芝向小月道別,獨自上路。芝兒無心歸家,在街上留連,踱著踱著,心中反反覆覆響著那老頭兒的說話:「縱容閹黨,殘害忠良……毀書院……建祖祠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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芝兒緩緩踱步,不經意地來到一所舊宅前,這舊宅門庭破落,門上掛著一副橫匾,寫著「長春文社」四個字。芝兒本是漫不經心,她忽然想起「毀書院」,就停下腳步。她凝視這所長春文社,只覺這舊宅已是荒廢多時,門前的雜草已有半尺高。她好奇心起,想看個究竟,便推門內進。書院內一片死寂,四處蛛網塵封。走進內堂,空蕩蕩的大廳只有零星的幾張破椅子,地上隱約有幾頁殘章。
芝兒有點害怕,忽然,屋內跑出幾隻老鼠,吱吱亂叫。芝兒﹁哇﹂的叫了一聲,嚇了一跳,即離開文社。芝兒跑出屋外,回頭一看,見這破宅門可羅雀,人跡杳然,心裡竟難過起來。芝兒心想:「這就是皇帝的作為嗎?」
芝兒加緊腳步,終於回到家中。剛進門,迎面見兩位哥哥匆匆從內室走出。芝兒立刻拉著文耀,問道:「二哥,你們要到哪裡去?外面很混亂哩!」
文耀正想說話,卻給文詔按住。文詔神色凝重,對芝兒說:「皇上駕崩,外面要亂上幾天,你要好好留在家中,不能亂跑,等大哥二哥回來!」
芝兒點點頭,看著兩位哥哥飛奔而去。
* * *
小月與芝兒道別後,趕緊回到漱玉院去。小月回到漱玉院,看見這裡燈火依然,一雙紅燈籠沒有解下來。街上已是一片寂靜,但漱玉院依然洋溢著歌聲、笑聲。小月有點疑惑,她走進漱玉院,與老四打個照面。
老四見小月,急道:「小月,你跑到哪裡去了?大娘在找你哩!」小月皺起眉頭。老四續說:「貴客到訪,要小燕紅跳舞,那樂師都回家去了,沒有人來彈琴,你馬上進去吧!」
小月驚問:「不是說皇帝駕崩,要關門休市的嗎?」
老四聳聳肩,說:「皇帝駕崩有什麼大不了?堂中的人是魏公公的侄兒││當今甯國公魏良卿魏大人!快進去吧!」
小月不敢怠慢,急步走進內堂。小月走到偏廳,聽得裡面一片嘻笑聲,就站在那裡,等候使喚。偏廳內,張大娘正忙得團團轉,她伺酒、奉飯,還要堆一臉笑容,弄得香汗淋漓。
張大娘笑意迎迎的說道:「魏大人、侯大人,我們真是待慢了。今天衙門派人來,要我們關門休市,那些樂師就急著回家了……我要找一個彈琴的丫頭,給小燕紅配個曲。」
魏良卿撫著他的胖腮子,納悶的說道:「怎麼了?那玩木頭的孩子死了,要你們守孝嗎?唉!多無聊!」
侯國興坐在魏良卿的身邊,雖然有點不耐煩,但仍勸魏良卿說:「魏大人,稍等一會吧!大娘自有她的辦法。」
「好!就看在侯大人的臉上,我不跟你計較!侯大人,乾杯!」魏良卿把酒喝下,那胖脖子就「咕嚕」的動了一下。
張大娘捏一把汗,強笑說:「兩位大人真要多多包涵!香蓮、素梅,快來好好招呼兩位大人。」大娘慌慌張張的走出偏廳,竟見小月站在門外。大娘怒火中燒,但目下情景,又不能怪責小月,只說:「你到哪裡去了!快跟我進來!」
小月心裡有點害怕,她被大娘拉著,踏進偏廳之內。
張大娘對兩位大人說:「兩位大人,讓你們久等了。小月,快來拜見兩位大人!」
小月低下頭來,說:「拜見兩位大人!」她偷看了兩人一眼,只見偏廳中坐了兩位身穿華服的胖官爺,兩人身旁還站了幾個侍衛。
魏良卿瞥了小月一眼,見她弱不禁風,只是一個小丫頭,說道:「小丫頭,坐吧!」魏良卿揮揮手,便又喝著面前的美酒。
張大娘把小月領到琴邊,讓她坐著,又叫小燕紅走到偏廳中央。大娘對小月說:「彈那首鳳求凰吧!」
小月點點頭,舉手撥動琴弦,為小燕紅伴樂。小燕紅手持扇子,翩然起舞。小燕紅是漱玉院當時得令的紅人,她正值十八年華,姿容出眾,臉上還帶點目中無人的傲氣。她擺動那軟若無骨的腰肢,直教人心神蕩漾。
魏良卿淫笑說:「小燕紅真是愈來愈漂亮,教人心癢難抵!」
侯國興左擁右抱,但也不禁眼睜睜的瞪著小燕紅。
小月不敢抬頭,繼續彈琴,她害怕那些污言穢語,更害怕那些官爺的笑聲。
小燕紅一曲舞罷,魏良卿呼道:「小燕紅,快來魏爺這邊。彈琴的!你彈下去!」
小燕紅走到魏良卿身邊,嫣然一笑,拿過杯子,和魏良卿對飲。
魏良卿哈哈大笑,說:「大爺今天真高興!」
小燕紅問:「魏大爺有什麼喜慶事嗎?」小燕紅一邊為魏良卿斟酒,一邊問道:「皇帝駕崩,魏公公更上層樓了嗎?」
魏良卿有點醉意,高聲說道:「那小狗子皇帝整天玩木頭,死了也罷。帝崩無子,遺詔我都看過,也是立個未冠的小信王。宮中有誰作主?還不是我的叔父。」魏良卿的叔父就是權傾朝野的魏忠賢。魏良卿是一個文盲,仗著魏忠賢的扶植,成為當今的甯國公。
小燕紅說:「九千歲爺呢?怎麼他今天沒有來?」
「叔父!」魏良卿一聽見魏忠賢的名字,當下醒過來,四周張望,神色慌張,他看清楚沒有魏忠賢的蹤影,才吁一口氣,說:「叔父今天不會來,他要留在宮中,打點一切。」
小燕紅嬌聲嗔道:「怪不得如此放肆!」
「哈哈!以後可以更放肆!等到新皇登基,叔父就會詔我女兒作皇后,那時候,我真是可以呼風喚雨。」
小月聽在耳裡,心裡難受,朝廷竟會讓這樣的人做國丈。
侯國興提起杯子,說:「魏大人,我也敬你一杯!魏大人,明日進宮,要為在下的事費點神了!」
「侯大人!等我們好好侍奉新皇,那麼,天下就是我們的天下!」
漱玉院內滿院笙歌,比起四周的死寂,自有雲泥之別。夜漸深,漱玉院仍燈火通明。
* * *
夜闌人靜,路上傳來一陣急速的腳步聲,芝兒沒有睡去,她聽見這聲音,便走出房間外。她看見文詔、文耀從外歸來,便悄悄跟隨兩人,來到文詔的書房前。芝兒見兩人臉色沉重,略帶點慌張,她蹲在書房外,偷聽二人的說話。
文詔在書房中,把所有的門窗關好,才從腰間取出一封函件。文詔細閱之後,交到文耀手中。
文耀讀後,驚呼一聲,說:「合共是七十八人!」
「文耀,輕聲一點!」文詔立刻走到門前,一推門,竟見芝兒蹲在那裡。文詔見芝兒,問道:「芝兒,你在這裡幹什麼?」
芝兒勉強一笑,說:「我沒有幹什麼!」
文耀從書室中出來,見是芝兒,說道:「芝兒,你為什麼還待在這裡?快點回去歇著吧!」
芝兒一副孩子心腸,問道:「哥哥,你們在做什麼?我也要看看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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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詔臉色一沉,對文耀說:「文耀,你拿一條鎖鏈來。」
芝兒聞言,杏眼圓瞪,她看著大哥,說道:「大哥,你要鎖鏈幹什麼?」
文詔拖著芝兒,送她回到房間去。文耀捧著鐵鍊,跟隨兩人。到得芝兒的門前,文詔對芝兒說:「芝兒,你要忍耐一下,你留在房間中,不能出去。」又對文耀說:「文耀,把芝兒的大門鎖住,直至事情辦妥,才把她放出來。」
文耀知道大哥的意思,但文耀對這個頑劣妹子,一向十分疼惜,他勸文詔說:「大哥,這也……不需要吧!芝兒不會胡鬧的!」
芝兒嗔道:「大哥,我做錯了什麼,為什麼要這樣對我?」
文詔說:「你是姓曹的,姓曹的應以何事為重?」
芝兒雖然頑皮,但對曹家的家訓是十分清楚的,她說:「國事!」
文詔點點頭,說:「大哥二哥有國事在身,一切不能草率。芝兒,你要留在家中,不要到處鬧事,就是幫了大哥。芝兒,你滿腦子鬼主意,我不想你闖禍,所以,你委屈一下吧!」
芝兒知道大哥不會放過自己,雖然心裡千萬個不願意,亦只有無奈就範,她扁扁小嘴,看著文耀,說道:「二哥,你鎖吧!」
文詔與文耀對望一眼,無奈苦笑。他們對這個刁蠻小妹,就是如此束手無策。文耀把門鎖上,與文詔返回書室中。正如文詔所說,芝兒滿腦子鬼主意,又怎會乖乖就範!芝兒坐在房中,手托香腮,腦中已有幾條小計謀。
八月二十四日。
京城的大道開始熱鬧起來。大街上遍佈文告,寫道:「先帝駕崩,無嗣,詔信王繼承大統,丁巳日即位,大赦天下,以明年為崇禎元年。」
街上的店鋪大放炮竹,迎接新皇登基。
芝兒在房間中苦待了兩天,已經納悶得很。她聽到街上依稀傳來炮竹聲,心癢難抵,蠢蠢欲動。她看著窗外,嘆氣道:「今天是什麼日子?」
這時候,門外傳來一張聲音,叫道:「三小姐,吃飯啦!」奶娘吳媽開了鎖,把飯菜送進來,說道:「三小姐,吃飯了!」
「吳媽!今天是什麼日子?為什麼街上這麼熱鬧?」
「今天嘛!新皇登基嘛!兩位少爺大清早就出去了!街上的人多得很哩!聽說新皇要到天壇祭天去。所以家家戶戶都放炮竹,祭天祭神,祈求國泰民安。」
「那麼,城中一定是非常熱鬧了。」曹芝一轉她機靈的眼睛,心生一計,說道:「嗯,能逛一逛就好了!」
「哎呀!你可不要胡思亂想,文詔少爺千叮萬囑,說不能放你出去,我可不敢呀!」
「你不必擔心!我可不會胡鬧,我不過是看看而已。吳媽,你幫幫忙吧!」
「不成!我可擔當不了!」
芝兒知道吳媽不會輕易放她走,她眨眨眼,叫道:「吳媽,你看,大哥回來了,你跟他說一下吧!」
吳媽回頭細看,她年紀稍長,行動有點緩慢,她引頸一看,沒有見到文詔的蹤跡,回過頭,芝兒已從她身邊輕身走過了。芝兒頭也不回,直走到後門去。吳媽從後頭追趕,她氣呼呼走了一陣子,已不見了芝兒的身影,她叫了兩聲:「三小姐,回來呀!」
曹芝脫了枷鎖,當下精神大振。她走到街上,抬頭一看,果然見家家戶戶掛了燈籠。沿路上,府堂前都掛上「國泰民安」四個大字,人們都把希望寄託在新皇身上。一群人趕往大明門一帶,要看看皇帝祭天的馬車隊。
曹芝跟隨著人群,往大明門那方走去。但走不多遠,人潮己滯留在那裡,原來那從禁宮到天壇的路已被官兵封鎖,任何人皆不能通過。曹芝想竄進人群中,但她擠了幾次,都勞而無功。芝兒靈機一動,便往胡同裡鑽。她走到幾個主要的巷口,但那裡也屯了兵。曹芝有點洩氣,她心有不甘,這麼辛苦才從家裡逃出來,怎能不看看皇帝的車隊。她環顧四周,找了一棵樹,就踉踉蹌蹌地爬了上去,她從樹頂跳到人家的屋簷上。就這樣,曹芝爬到高處,坐了下來。她遠遠看見從午門到承天門一帶,官兵們為皇帝開了一條路,這路子兩旁都駐了兵,每三丈駐一兵,這路一直伸展到數里外的天壇去。
曹芝讚嘆說:「真壯觀呀!」
巳時的鐘聲敲響。宮門大開,從禁宮內走出一群文武大臣,文官在左,武將在右,官階從四品到一品,在侍衛的保護下,魚貫而出。他們的官階愈高,官袍上的繡飾就愈華麗。這一列官隊足有千人,他們緩步而行,人人臉容肅穆,不苟言笑。
曹芝笑說:「官家人真威風!」
文武大臣走過之後,就看見皇帝的馬車。這一部馬車由四匹駿馬拉動,馬匹身上披著京緞錦衣,車子本身就金漆的,四角刻了金龍吐珠,那龍口的珍珠在明晃晃的閃亮著。
「皇帝就坐在馬車裡嗎?」
馬車過後,隨後是一群侍臣,他們是閹人,跟一般人的長相有點不同。他們的皮膚很細滑,即使是年老的閹人,依然長得白白嫩嫩的,臉上一根鬍子也沒有。
曹芝甚少看見待臣宦官,她看見這群陰陽怪氣的人,就不禁張口叫說:「閹黨!」她想起幾年前,在漱玉院裡,李淳被魏忠賢帶走的情景,她站起身來,引頸看去,想看看那群侍臣的行列中,會否有小淳的影子。可是,儘管曹芝伸盡頸項,亦無法看清那些人的樣貌,畢竟是太遙遠了。
曹芝嘆一口氣,說:「小淳,你在哪裡?」
這時候,胡同裡傳來一陣腳步聲。曹芝往下看去,見胡同裡一些人在鬼鬼祟祟的走動。這些人作平民打扮,頭上帶著大草帽,把臉孔都遮住,他們手中卻攜著武器。曹芝馬上矮身避開他們的視線。曹芝靜靜窺探他們的行蹤,只見一行人往漱玉院那方走去。等到那群人走遠之後,曹芝便從屋簷上爬下來。她一時好奇心起,便緊隨在那群人身後。
曹芝悄悄地來到漱玉院附近,就不見了那些人的身影。曹芝張目四顧,嘆道:「怎麼不見了?」她心裡納悶,想起小月,喃喃說:「還是找小月吧!」曹芝沒頭沒腦走到漱玉院內。
這時候,小胡同裡竄出幾個人影,當中一人說道:「大哥,芝兒怎會跑了出來?」這個人掀起草笠,竟是文耀。
「文耀,我們見機行事,別誤了大事!」文詔拉低帽子,把文耀拉到胡同裡。
曹芝大搖大擺地走進妓院,旁若無人。曹芝踏進門,叫一聲:「四爺!」
這幾年間,曹芝老是混在漱玉院中,起初,張大娘和四爺都會把她驅趕,可是,日子久了,見慣不怪,曹芝又厚顏地死賴不走,他們也沒有辦法。
老四皺皺眉,說:「三小姐,你不能進去,我們有貴客哩!」
「貴客?什麼貴客?」
「你這丫頭懂得什麼?人家是甯國公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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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甯國公?甯國公魏良卿!」
「哈!你這丫頭也懂得!」
「好說!曹家一門以我的文才最高,每有皇榜文告,我必定熟讀,一字不遺。所以,你考不上我的。」
「你知道就好了,還不退避一下。」
「為什麼要退避?今天新皇登基,文武百官隨皇帝祭天,甯國公怎會待在妓院裡?我想該退避的是他,而不是我。」
「你這丫頭真是大言不慚,幸虧沒有被人聽見,否則,我也給你連累。你呀!你到小月的房間去,拜託!」
「小月呢?小月在哪裡?」
「小月在招呼甯國公,你拐路往廂房走吧!」老四一邊說,一邊把芝兒拉到廂房去。
曹芝經過偏廳,聽得內裡一片笑聲和歌樂聲,細聽之下,還有小月的琴聲。曹芝站在偏廳前,不願離去。忽然,曹芝聽到裡面傳來一聲怒喝,叫道:「不識抬舉!你這丫頭要找死了!」接著是幾聲敲破碗碟的聲音。
「魏大人息怒!小月年少無知,等一下我好好教訓她!」
曹芝聽見小月的名字,叫了一聲,即衝進偏廳內。老四想要把曹芝叫住,卻也來不及了。
曹芝走進廳中,看見一個胖官爺坐在那裡,他腦滿腸肥,彷彿一座肉山一樣。房中還有許多人││張大娘、小燕紅、妓女和十多個侍衛。小月跪在地上,滿身都是酒。
眾人見曹芝闖進來,皆不禁呆住。
「小月!」曹芝走到小月跟前,拉著她的手臂,說:「小月,誰人欺負你?」小月雙目含淚,默然跪在那裡,一聲不響,一動不動。
「丫頭,你是誰?」魏良卿瞪著曹芝,兩眼冒火,像要把她吃掉一般。「丫頭,你找死了!」
曹芝站在那裡,把小月護在身後,她看了魏良卿一眼,說道:「這位一定是甯國公魏大人了。」
「好說!你還不下跪!」
張大娘和老四急步趨前,對曹芝說:「三小姐,跪吧!」
曹芝沒有跪下來,她向魏良卿拱拱手,說:「小的是遼左守將曹文詔之妹,我得罪了大人,請大人原諒。」
「哪一個曹文詔?」良卿皺皺眉,他身旁的侍衛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,良卿即哈哈大笑,他捧著胖肚皮,說道:「就是一個小小的游擊邊將,竟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慚。」
「我知道大人位高權重,官位比我大哥高得多,既然如此,我想大人的氣量,必定比我大哥寬廣,所以才敢冒犯。」曹芝挺起胸膛,無懼座上大人的官威,說:「我們是一介女流,大人不會把嫌隙放在心上的。」
「說得挺漂亮!」良卿掀起嘴角,一笑,說:「你這丫頭的膽子可不小。」
「大人!我和小月先退下了!」曹芝扶起小月,想要離開。
「站住!」魏良卿怎會罷休,他說:「誰讓你們離開?大人心裡不舒服,你看,怎麼辦?」
曹芝心念一轉,再作揖說:「大人,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,大人為什麼心裡不舒服?大人應該心裡高興才對,難道大人對新皇……有什麼不服氣?」
魏良卿一聽到曹芝的說話,即暴跳如雷,怪叫道:「你說什麼鬼話?」
曹芝說:「我雖然只是一介女流,但亦知道今天是個大日子。在這個大日子中,甯國公大概不想……」曹芝咳嗽一聲,斜了魏良卿一眼,見他不過是個狐假虎威的飯桶,便斗膽說:「今天是新皇登基的大日子,皇上大赦天下,雨露皇恩,澤及黎民。皇上還率領文武百官,前往祭天,為萬民祈福。甯國公,你不是要陪伴聖駕的嗎?怎會在妓院裡?」
魏良卿聞言,臉色一變。他本來就識字不多,能坐上高位,全賴叔父魏忠賢的勢力。他被曹芝的說話嚇得啞了嘴巴。
曹芝續說:「大人,這樣的事情,恐怕不應該鬧大了。要算不給新皇一點面子,也恐怕要給魏公公留幾分顏面。祭天之日,甯國公躲在妓院,還與小妓女爭執,這種事情確實是丟臉。」
魏良卿被氣得七竅生煙,但聽到魏忠賢的名字,又被嚇得臉色如土。魏良卿亦知道在這登基之日,不能鬧事,更不應流連煙花之地。這事情傳了出去,定會給叔父責難一番。魏良卿哼了一聲,別過臉,對左右說:「咱們走!過幾天我再來收拾你兩個丫頭!」
曹芝馬上向魏良卿作揖賠罪,她到此才吁一口氣。小月低下頭,不敢看魏良卿,她看看曹芝,只見她額上滴下豆大的汗。大娘忙向魏良卿陪禮,把他送出門去。魏良卿邊走邊罵,怒氣沖沖的離開。老四慌忙替魏良卿打開大門,但一開門,卻見門外有十多人站著,老四嚇了一跳,退了一步。
老四驚叫說:「你們……你們要找誰呀?」
門外的人脫下帽子,正是曹文詔兄弟和一眾京畿守將。
張大娘見是曹文詔,說道:「曹大人,你來接妹子回家麼?你來得正好,她就在裡面。」
文詔看看魏良卿,說:「末將此來,是要請魏大人回都察院。」曹文詔向魏良卿作個揖。
魏良卿急問:「到都察院幹什麼?」
「左副都御史大人請大人過府!」
「御史大人?哪位御史大人?」
「楊鶴楊大人!」
「楊鶴?他已經被叔父罷了官,你胡說什麼?」
「皇上剛詔楊大人復官!這是都察院的手令!魏大人,請!」曹文詔當下亮出朝廷手令。
魏良卿聞言,又見手令,頓時呆住,良久,才說道:「為什麼要我到都察院?我沒有空,我不去!」
文詔沒有讓步,反而率眾踏進漱玉院內。這時候,兩幫人在前院內對峙,一時間,漱玉院中劍拔弩張,一觸即發。張大娘馬上走到兩群人中間,要調解一下,但見情勢不妙,也不敢開腔。
文詔說:「大人,請動身!」
「你休想!你們想幹什麼?你們有問過我叔父嗎?你們想捉拿我嗎?要捉拿我來威脅叔父,我不會這樣笨蛋!」魏良卿老羞成怒,罵說:「你們快給我滾蛋,否則,我告知叔父,將你們五馬分屍。」
文詔沒有動容,向前走了一步。魏良卿大急,退到侍衛身後,叫道:「快來保護我!」
眾侍衛立即亮出兵器,準備與文詔等人拼鬥。張大娘與老四被嚇得魂飛魄散,他們叫了一聲,就躲到石柱之後。
文詔說:「下官得罪了!」即拔出長劍,他喝了一聲,將士們亦攻上。文詔一馬當先,舉手間,已砍傷了兩個侍衛。魏良卿被嚇得慘叫起來。
文詔正想一手擒拿魏良卿,卻聽得屋內傳出一聲呼喊聲。文詔回頭,見屋子裡走出一名侍衛,他拖著一位小姑娘,那小姑娘叫道:「放開我!」
文耀驚呼一聲:「啊!芝兒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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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月從內堂追出來,邊跑邊叫道:「芝兒!你們快放開她!」小月追到半途,便給老四拉住,老四說:「小月,別去!很危險的!」
那待衛扣住曹芝的手臂,把大刀放在她的頸邊,喝道:「姓曹的,快讓路!」
曹芝驚見兩位哥哥,叫說:「哥哥!」
魏良卿睹狀,立刻率眾退到那侍衛身旁,說:「姓曹的……你放我們離開,我保住你妹子的性命!」
文詔臉色一沉,沒有動靜,他站在那裡,擋住眾人的去路。文耀心急如焚,說道:「大哥,我們先退下吧!」
文詔苦思了一會,說:「文耀,站住!」說時,文詔眼帶淚光,他硬著心腸,再說:「文耀,我們受命於朝廷,怎可以半途而廢?文耀,把魏良卿拿下!」
眾人聽到文詔的說話,皆呆若木雞,惟有曹芝深知文詔的心事。曹芝不再掙扎,反而平靜下來,說道:「大哥,我不會害怕的!」
魏良卿怒不可遏,喝道:「好!我先宰了她!」
「不成!」小月狂呼一聲,掙脫老四的掌握,發蠻地向那侍衛衝去。
那侍衛嚇了一驚,剎那間手足無措,不知如何是好,便舉刀阻攔小月。文詔見小月不顧生死,也嚇了一跳,他立即撲到小月身旁。文耀不敢怠慢,馬上衝前夾擊。一時間,形勢大亂。兩人即拔劍與侍衛拼鬥。
文詔不顧一切,把小月抱住。文詔低哼一聲,臂上即掛了彩,血流如注。文耀伺機往那侍衛的胸膛踢去,他用勁快且狠。那人忙得對付文詔,就硬生生的吃了這一腳,他叫了聲,手上一鬆,曹芝立刻掙脫,還往他臉上打了一拳。
曹芝拍拍手,得意說道:「哈!你膽敢欺負我!」
小月看見文詔受了傷,心痛不已,問道:「文詔少爺,你怎麼樣?」
文詔放開小月,說:「我沒事!」又馬上對曹芝說:「芝兒,快來保護小月!」
文耀與那些侍衛鬥得正酣,文詔不顧臂上傷勢,立刻加入戰圈。曹芝拾起地上一柄鋼刀,緊緊握著,不讓任何人接近。她與小月站在一起,看著文詔、文耀與眾人毆鬥。漱玉院頓時變成戰場,刀光劍影,血跡斑斑,看得人膽戰心驚。眾人亂成一團之際,魏良卿悄然躲到柱後,想伺機逃走。
曹芝見魏良卿躡手躡腳的樣子,就拿著鋼刀,迅速走到他面前,喝道:「大胖子,站住!」
魏良卿身形臃腫,行動遲鈍,馬上給曹芝攔住,魏良卿急得五內如焚,喝道:「丫頭,快滾開!」
「大胖子,滾回去!」
魏良卿受不了,怒吼道:「我跟你拼命!」就向曹芝撲去。
曹芝咬緊牙關,執著鋼刀,胡亂揮舞。曹芝自命是將門之後,一整天嚷著要學武,但學了這麼多年,就只得三度板斧。她揮刀亂砍,毫無章法,但她一身蠻勁,也有點嚇人。魏良卿見這女娃兒揮刀襲來,也虎虎有聲,心裡非常害怕。他身體肥胖,略為跑動,已感吃力,現在還要避開這些雜亂的刀法,不消一會兒,就已經汗流浹背,氣喘如牛。魏良卿身手極遲緩,他冷不防踩到一顆石頭,整個人四腳朝天,跌到地上。曹芝乘勝追擊,揮刀劈去。魏良卿大叫一聲,尿水從褲襠流出來。
魏良卿哭道:「你別胡來,我什麼都依你!」
曹芝高舉鋼刀,說:「快叫他們退下!」
「退下!」
魏良卿的侍衛立刻呆住,他們回頭,見魏良卿已被制服,便拋下手上兵器。兵器墮地,頓時發出「叮叮咚咚」的聲音。文詔與文耀立刻走到曹芝身旁,文詔說:「文耀,把他拿下!」文耀不敢怠慢,一手把魏良卿抽起,劍鋒架在他的脖子上。
文詔抬頭向眾將士說:「把一干人等拿下,送到都察院去。」
文耀領著眾將,把魏良卿和那些侍衛押出漱玉院。這時,大娘和老四才敢從石柱後走出來。大娘已被嚇得啞然失聲。
文詔瞪著芝兒,厲聲說:「芝兒,你馬上回家,不准出門!」芝兒本來意氣風發,但被文詔一聲叱喝,立即低下頭來。文詔抬頭看見小月,問道:「小月,你受驚了嗎?」
小月搖搖頭,說:「文詔少爺,我沒事,可是你受了傷。」
文詔一笑,說:「我沒有大礙。」他轉面向曹芝說:「芝兒,跟我走!」說罷,即踏出漱玉院。
曹芝滿不是味兒,自己分明是立了大功,大哥還是那一副凶巴巴的模樣。小月是受驚了,自己也不一樣是受驚了嗎?怎麼大哥這樣偏心,只顧著問候小月?曹芝拖著腳步,一語不發,就跟隨文詔離去。
* * *
文詔和文耀把魏良卿一干人等押回都察院,嚴加看守,等到第二天的清晨,移交給楊鶴大人,才鬆得一口氣。他們返回家中,已是正午時分。文詔回到家裡,向芝兒興師問罪。他要芝兒跪在中堂內,面對堂上那「忠義傳家」的橫匾,苦思己過。芝兒把家法棒杖頂在頭上,一聲不發。文耀在旁,心疼小妹,卻不敢作聲。
良久,文詔才說道:「你可知道自己差點兒壞了國家大事?」
芝兒眼帶淚光,說:「我知道!所以……大哥要我死,我不敢不死!」
文詔想到芝兒差點喪命,心裡非常難過,他說:「你這娃兒知道什麼?」
芝兒吞了一口氣,挺起胸膛,說:「我是姓曹的……姓曹的……姓曹的為國捐軀,當仁不讓,才配得這﹃忠義傳家﹄四個大字。」
文詔長長的嘆了一口氣。文耀禁不住拍案叫道:「好!說得好!」
芝兒幽幽說道:「我是個搗蛋鬼,我還是個小刁女,不能像兩位哥哥報效朝廷……但我也急功好義,抱打不平。」
文詔無奈說:「你如此任性,是給寵壞了!」
芝兒心中不平,反駁說:「我哪有給寵壞了,二哥,你來評評理!」
文耀說:「你是給寵壞了!但也沒關係吧!反正識大體、明事理,沒有走歪路就可以了!」
文詔說:「文耀,可別再縱容她了!」說罷,手起棒落,打在曹芝身上。
文耀看著曹芝挨了三記杖責,心裡可痛死了。文耀一直跟從大哥東奔西跑、南征北戰,對文詔是言聽計從,可是對待這妹子,卻比文詔寬容得多。
「大哥!芝兒已經受了教訓,你就饒恕她吧。娘親看見了,會心疼的。」文耀把芝兒護著。
文詔心裡的的痛,比文耀更沉重,他幾乎斷送了愛妹的性命。文詔緊閉著嘴唇,不再說話。
文耀對芝兒說:「進去吧!進去吧!」
曹芝挨打之後,一拐一拐的走到後院子去,她坐在那裡,倒也沒有後悔過,反而興幸自己能在大哥二哥的陣中,親手把魏良卿逮捕。芝兒撫著屁股,只想著如何溜得出去,再闖一次。她盯著那堵後門,拼命轉腦筋,她偶然轉轉坐姿,觸及傷處,即雪雪呼痛。
不一會兒,有人叩門,叫道:「芝兒,你在嗎?開門吧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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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芝站起身來,急步去開門,見是小月。小月攜著一個籃子,走進門來。她剛進來,就問:「芝兒!文詔少爺在哪裡?」
「你一天到晚只掛念曹家的文詔少爺嗎?我挨打了。」曹芝滿不是味兒。
「真的嗎?你可別再惹文詔少爺生氣了!文詔少爺他……」
曹芝很不耐煩,說:「文詔少爺……文詔少爺……他在書房裡,我帶你去見你的文詔少爺,省得你總是文詔少爺這……文詔少爺那的。」
小月含羞答答的,跟在曹芝身後。曹芝領著小月,來到文詔的書房前。曹芝敲門,待得文詔回應,便走進去。文詔正在讀書,沒有留意芝兒身後的人。
曹芝撫著屁股,說:「大哥,小月來探望你!」
文詔抬頭,見小月站在芝兒身後,即放下書本。小月緩步進去,站在文詔的書桌前。她含羞答答,狀甚忸怩。曹芝在他們兩人中間,覺得渾身不舒服,她聳聳肩,說:「我回去讀書,你們聊聊吧。」說罷,便一拐一拐的走出書房。
文詔說:「小月,你坐吧!」他走了上來,把小月領到窗邊的小几前,與她並排坐著。他問:「小月,你找我有什麼事嗎?」
「沒有!我只是擔心文詔少爺的傷勢。」
「我的傷勢!那只是一點皮外傷罷了。」
「可是,你流了許多血啊!我想替你療傷,但又怕壞了你們的大事。我真的很擔心,你為救我受了傷,還得罪了魏大人。」
「你又何嘗不是為了救芝兒而不顧一切嗎?該是我感謝你才對……否則,我這妹子可活不成了。」文詔看著眼前這溫婉柔弱的女子,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。他當日在街頭救助小月的時候,她不過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女娃兒,多年以來,他孤身在遼左,連年征戰,偶而返家,亦不過是拜訪探望一下這可憐孩子。小月一直像是自己的妹子一般,是芝兒一個玩伴罷了。今天,芝兒仍舊是那副蹦蹦跳跳的模樣,但小月卻變了,變得溫文得體,更長得亭亭玉立。
文詔比小月年長十歲,此刻跟這女子共處一室,忽然多了一種侷促尷尬的感覺。文詔環顧左右,靦腆一笑,說:「我們還是到後院去吧!」
小月一直攜著籃子,緊隨在文詔身後。文詔仍揮不掉那不能言喻的古怪感覺,一時間,他腦袋空白,想不出一句說話。
小月說:「文詔少爺,我帶一碗田七雞湯來,人家說這對傷口復原很有益處。文詔少爺,你把它吃了,放涼了就不太好。」說罷,小月走到石桌子旁,放下籃子,從中拿出一盅一碗,又把湯從盅子內倒出來。
文詔走到桌邊,細看著小月。他忽然覺得小月的臉孔在發光,他的眼睛都被小月的一顰一笑吸引住。文詔搖搖頭,清醒一下,竭力制止自己胡思亂想。
「糟糕!湯涼了!」小月皺起眉頭。
文詔拿起碗子,把湯一口喝光。「味道很好!味道很好!」文詔不斷點頭讚好,彷彿除了讚好之外,就沒有其他說話。
小月兩頰緋紅,那甜甜笑意溢於言表。
兩人相視而笑,那份情意盡在不言中。小月心中,文詔不單是恩人,更是她一直仰慕的男子漢。這些年來,文詔對她的關懷愛護,比任何東西更加珍貴。小月對文詔感激、敬重,更是深深傾慕。
「大哥!」這時候,文耀從中堂走到後院,他看見小月,就行過禮,說:「小月姑娘,你好!」
「文耀!有什麼事情?」文詔問道。
「都察院的艾萬年來了,他說楊大人有話要傳。」
「我馬上來!」
小月聞言,向文詔請辭,說:「文詔少爺,你有公務在身,我不再打擾了。」
「小月!待一切妥當之後,我到漱玉院探望你。你要保重身體,我不送你了。」
文詔與文耀回到中堂去。二人走進中堂,見到一位年輕將士站在那裡,這人一臉英氣,一身武裝,手執佩劍,氣宇不凡。
「兩位曹將軍!」艾萬年見二曹,拱手行禮,說:「在下中軍都事艾萬年,拜見兩位曹將軍。」
「艾兄弟多禮了!請坐!」
萬年坐下來,說道:「楊鶴楊大人要我傳話。昨日聖上頒下一道聖旨,嚴禁侍臣干涉內政,而中官非奉命,不得出宮門。」
「好!太好!」文詔拍案叫好,說:「魏忠賢還有什麼作為!」
艾萬年眼睛一亮,說:「魏忠賢想必是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,朝中閹黨更是人人自危。」
「聖上聖明,真是百姓之福!」
「楊大人當日向袁崇煥袁經略借調兩位,返京勤皇,正是要把魏閹一黨剷除,這樣,社稷才能得安寧。曹兄鼎力相助,楊大人非常感激。」
「艾兄弟言重了,文詔就算赴湯蹈火,亦在所不辭。」
「曹兄先後擒獲魏良卿、侯國興和一干黨羽,立下大功,楊大人命艾某向兩位曹兄言謝。」
「請代我向楊大人道謝才對,若非楊大人料事如神,運籌帷幄,恐怕我們還要受閹黨的欺凌。楊大人處事英明,曹某早已非常欽佩。」
「兩位曹兄弟的忠勇,楊大人亦非常欣賞。楊大人正向袁經略請求,想再借調兩位,暫任京營中軍。」
「曹某何德何能,竟得大人如此厚愛,真是慚愧!曹某願赴鼎鑊,以答謝楊大人知遇之恩。」文詔說罷,偕文耀向艾萬年深深一拜。
「曹兄不必多禮!萬年馬上回去向楊大人覆命,他一定非常高興。萬年能與曹兄共事,亦是萬年之福,以後請兩位賢兄多賜教。」
「艾兄弟言重了!」文耀說:「我們願效犬馬!」
「楊大人還有一事要兩位去辦。」艾萬年說。
「什麼事?」文詔問。
「楊大人想請兩位把守禁宮,以防魏閹外逃。」
「可是曹某是邊將,不能擅自入宮,宮中一向由禁軍看守,曹某無權過問。」
「別擔心!這已在楊大人盤算中,禁軍與魏閹多有連繫,所以宮中必須有其他將領留守。楊大人今早上朝面聖,已請得一道令牌。」
「好!我們馬上到中軍都督府報到。」
「萬年在都督府恭候兩位。」
* *
宮中情況非常緊張,閹黨人人自危,常有宦官伺機逃走。閹黨權力被崇禎皇帝架空,大勢已去,群臣不斷向皇上上奏,彈劾魏忠賢,參他的罪狀。
文詔守衛禁宮,看守著魏忠賢等人,他與文耀、萬年晝夜輪流監視他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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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五日。
「奉天承運,皇帝詔曰:兵部尚書崔呈秀私自建祠,誣陷忠良,即日罷官,貶為庶民,移交都察院論罪,欽此。」
崔呈秀被罷,並押進大牢候審。此事傳至宮中,文詔與部眾非常欣喜,崔呈秀當年謀害忠良,使七君子慘死魏忠賢手下,七君子者,高攀龍、周順昌、繆昌期、 周宗建、李應昇、黃尊素、周起元,他們皆因憚劾魏閹,而慘遭毒手。
「崔呈秀被罷了!」魏忠賢獨坐深宮中,頹然喪氣。
「公公!崔呈秀已被押進大牢了。」魏忠賢身旁一位小太監說道。
「就連唯一希望都完蛋了。」魏忠賢憤然說道:「那狗子皇帝真要趕盡殺絕!」
「公公!大勢不妙,還是躲避一下吧!」
「躲!躲到哪裡去?」
「能離開皇宮就好了!」
「哈哈!」魏忠賢苦笑幾聲,說:「小淳子!你真太天真了。」
那小太監眉清目秀,名字就叫「小淳子」。
「公公!能保住性命,不愁沒有翻身之日啊!」
「那一群人恨不得要置我於死地,又怎會輕易放過我?只怕我一踏出宮門,那狗子皇帝就有千百理由要斬奴才了。」
「公公,那麼,怎麼辦?」
「小淳子,你馬上替我傳口訊給徐應元徐公公,請他向皇上求情,皇上信任徐公公,大概會聽他的。」魏忠賢皺著眉頭,苦思求生之計。
「好,我馬上去!」小淳子應了一句,就匆匆出門。
小淳子急步來到奉天門前,見一位武將迎面走來,那武將臉容肅穆,雙目含威,竟是非常面熟。小淳子想了想,就記得當日在京城街頭遇到的官爺。那一年,小淳只得十三歲,他跟小月流落在京城的街頭,他肚餓了,偷了一個饅頭,逃跑間,就給一位年輕的武官逮捕,卻又給他釋放,這人就是眼前的曹文詔。
「曹文詔?」小淳子心想:「他現在是楊鶴的人啊!」小淳子就是李淳,他想到這裡,馬上低下頭來。
文詔看見這侍臣,趨前問道:「公公,請留步,公公可有聖上手諭?」
小淳臉色一沉。
「若無手諭,不得進入內朝。」
「我只想找徐公公。」
「徐公公在侍奉皇上。」
「那麼,我在這裡等徐公公好了!」小淳站在那裡,他偶然偷看文詔一眼,只覺得他英氣依然。但此刻兩人各為其主,不便相認,小淳惟有把他的思念仰慕之情,鎖在心上。
這時候,一群大臣從內朝走出,他們每人皆手執奏摺,像是剛見過皇帝。
「楊大人!」文詔趨前向領頭的老臣行禮。
「曹兄弟,辛苦了!」楊鶴向文詔還禮,又說:「曹兄弟,我們已請得皇上降旨,捉拿魏忠賢,我們馬上到後宮去。」
小淳當下臉色大變,他雙手顫抖,臉容發白,但他依然強作鎮定,站在那裡。
「領命!」說罷,文詔便帶一隊兵馬,追隨楊鶴離去。
小淳看著他們離去之後,心想:「公公是死定了!我呢?難道過了幾年的安樂日子,就又要栽在這些鬥爭裡面嗎?我不想死,不想跟魏忠賢陪葬。我要離開皇宮。」
小淳看看四周,大多數守衛都往後宮去了,他們只顧著魏忠賢一個人,無暇理會一個小小的侍臣。小淳心裡盤算著,他看慣這種宮廷鬥爭,知道自己將遭清算,現在若不逃走,恐怕到魏忠賢一死,餘黨便遭逐一清算。現在不走,還待何時?小淳把心一橫,再不管什麼徐應元公公,就直往西華門走去,他換了一套衛軍軍服,乘機溜出宮門。他決定不再理會那撫養過他的魏忠賢,自己找尋生路。
曹文詔一路人馬來到魏忠賢的寢室,見魏忠賢坐在那裡。忠賢沒有理會眾人,還在用白粉敷面,魏忠賢塗上口紅,把頭髮梳好,才緩緩轉身,對曹文詔說:「你們等得久了,不耐煩了吧!」
曹文詔沒有多說話,只道:「請魏公公隨我們到都察院。」
* * *
曹文詔逮捕魏忠賢,完成大任之後,即往禁軍府,卸下禁軍官服,再披邊軍盔甲,與文耀一同離開皇宮。他們來到家門前,文詔猶豫了一會,對弟弟說:「你先回去吧!我想到一個地方去。」
文詔說罷,往漱玉院走去。他來到漱玉院門前,又有點猶豫。他站在那裡,呆了一會兒。
「文詔少爺!」
文詔回頭看去,見小月在他身後,笑意盈盈地走來。文詔心裡欣喜,淡然一笑。
小月跑到文詔跟前,高興得挽住文詔的臂膀,就像兒時挽著他一般,說:「文詔少爺,你終於回來了。」
文詔說:「我回來了。」他看見小月姣好的容貌,禁不住呆了。
小月臉上一紅,放下那挽著文詔的手。
「小月,我來向你辭行的。」
「什麼?」小月立即轉喜為悲,說道:「文詔少爺,你又要走了嗎?」
文詔點點頭,說:「我和文耀明天要起程回遼左,那邊滿夷犯境,軍情緊急,袁經略是用人之時。」
小月眼神立即黯淡下來,幽幽說道:「文詔少爺每次服役,我心裡都擔心害怕。我怕……」
文詔無奈一笑,無語。
「雖然我知文詔少爺武功過人,但我還是擔心……我也擔心自己身在青樓,恐怕……怕等不到少爺回來。」小月低首自憐。
曹文詔心裡明白,說道:「別怕!你有困難,就馬上找芝兒,芝兒那個小鬼,一定能替你出主意。」又說:「我一定會回來。」
小月眼泛淚光,捨不得文詔離去。
文詔沒有再多說話,他稍作停留,就辭別小月。
* * *
「魏忠賢下獄,至十一月,聖上下令,命:『忠賢鳳陽安置。』初六日,魏忠賢被押送鳳陽途中,行經阜城,於阜城自縊,崔呈秀聞風喪膽,亦於獄中自縊。十二月,魏良卿、侯國興等人伏誅,家族受株連,全被斬殺。至此,魏閹一黨被殲滅殆盡。」
京城裡一所酒鋪子裡坐著兩位士子,他們侃侃而談,說起朝廷閹黨,皆咬牙切齒,痛之入骨。
時正隆冬,天上飄著雪,京城內一片平靜,再聽不到「東廠逮人」這叫囂聲,一時間,百姓對新皇滿懷希望。「今天聽聞長春文社擺了茶聚,廣邀文人雅士進社賦詩論文。」一位士人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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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嗎?長春文社不是給閹黨毀了嗎?」
「哈哈!賢兄有所不知,自從魏忠賢下獄,各方士人開始重修文社,今天就是為了文社能重見天日,所以才廣邀文人,來慶祝一番。」
「長春文社!」一個女子喜孜孜的走到兩位士子面前,這女孩長著一雙機靈眸子,正是曹芝。曹芝本來一直坐在兩人的鄰座,偷聽兩人的說話,但聽到文社復辟,就高興得跳起身來。
「長春文社?就是那大街盡頭的那一家嗎?」曹芝問二人道。
「正是那長春文社!」
「他們今天請客,那真好了!」曹芝雀躍萬分。
「你也想去嗎?」
「當然!我馬上去!」
「姑娘……姑娘……」那人想把曹芝叫住,卻已見她溜得老遠。
曹芝興高采烈地向文社走去,她記得半年前,那裡還是一片荒涼,門堪羅雀,但現在文社復辟,就真想湊熱鬧去。
「賦詩論文,議論朝政,正是我喜歡的課題。」曹芝一邊走,一邊喃喃自語。
沿路上,曹芝見許多翰林士子走往長春文社。這些人頭戴書生帽子,身穿青厚棉布儒服,一派書卷氣。曹芝想起兩位哥哥,他們是武人,沒有這些儒生的書卷味,但兩位哥哥卻英明威武得多。曹芝再看看自己,頭上綁著辮子,一身紅衣裳,徹頭徹尾是個小丫頭。
曹芝喃喃說:「雖然是小家氣了點兒,但有識之士該是注重內涵,而不是看外表啊!我讀書也極用功,應可進文社與他們切磋切磋吧。」曹芝壯了膽子,直往文社走去。
文社果然是煥然一新,原來的頹垣敗瓦已被修葺好,門上更增添了一雙對聯,寫著:
「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
水能性淡為吾友竹解心虛是我師」
曹芝非常雀躍,她點點頭,即想踏進文社大門。
「姑娘,請留步!」門前的家僕叫道。
「什麼事?」曹芝看著他們,只見他們擋住自己的去路。
「姑娘,請問有何貴幹?」
「我來參加茶敘的。」
「姑娘可有請柬?」
「沒有!要請柬的嗎?我看有一些人也沒有請柬。」
「姑娘,文社只招待士人學者,恐怕姑娘不便內進。」
「士人?學者?我也是讀書人啊!」
「姑娘!請回吧!」
「我熟讀四書五經,唐詩宋詞,朱程學說,我不是來玩耍的,我是來賦詩論文的。」曹芝看著二人,見他們毫不動搖,又說:「你們不相信嗎?好吧!我唸給你們聽聽,子曰:『好學近乎知,力行近乎仁,知恥近乎勇。知斯三者,則知以修身;知所以修身,則知所以治人;知所以治人,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。』」曹芝搖頭擺腦。
「門外為什麼這樣嘈吵?」這時候,一位老儒生從文社中走出。
「主人!」兩人立刻向老人行禮,說:「主人,這姑娘要參加茶聚,我們正勸她離開。」
曹芝喜道:「你就是文社主人,請受小女子一拜。」
「姑娘不用多禮!」
「夫子,我在路上聽聞貴社設茶聚會文友,所以特來……」
「姑娘!你可知道文社茶聚是讀書人談論政事的地方,並不是鬧著玩的?」
「我當然知道,所以才匆匆趕來。」
老人家搖搖頭,嘆口氣,說:「姑娘既然知書識禮,就應留在家中,不要四處拋頭露面。這裡面全是鬚眉男子,男女授受不親,這又成何體統?還是請姑娘離開吧!」
曹芝聽完老人家一席話,當下怒火中燒,她鼓起兩腮,想破口大罵一句:「老八股!」但她強忍怒火,想要找一條妙計兒,非要進入文社不可。
曹芝不再撒野,轉身離開文社,一直走向漱玉院。她愈想愈氣,什麼「拋頭露面」,什麼「授受不親」,全都是迂腐思想。
曹芝踏進漱玉院,找著小月,氣呼呼地說:「小月!快替我做一套儒生服。」
小月問:「你要做儒生服幹什麼?」
「我要進文社,看看那群人在談什麼政、攪什麼鬼。他們能做的,我也能做。我自問不比他們遜色,就只差一副騙人的外表罷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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