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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為臣事君,忠之本也,本立而後化成。下行而上信,故能成其忠。夫忠者,在乎沉謀潛運,正國安人,尊其君,有天地之大,日月之明,陰陽之和,四時之信。」
崇禎二年冬,京城長春文社之內,眾徒生雲集,辯論朝政。京城的街道鋪了一層白皚皚的雪,還不時刮起陣陣寒風,但文社之內,眾士人雄辯滔滔,非常熱鬧。
「為臣者,所重者,乃在沉謀潛運,正國安人……必須敢言直諫,才是盡忠。」一位書生侃侃談道。
「然則,尊君愛國,盡其心力,不比正國安人重要嗎?尊君與直諫,孰輕孰重?」
「嗯……這也難分,太過敢言,恐怕有損君上尊嚴吧。」
「兄台所言非虛,但明主為國,必先辨忠,後內睦以文,外戚以武,並事臣以禮,故為臣者只要有道,不妨犯顏直諫。」
士人們高談闊論,眾人亦聽得出神。當中忽然有一位年輕士人走出,此人身形纖小,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儒生服,頭戴大帽子。他把帽子向額上一推,露出一雙靈巧眼睛。
這士人大搖大擺的走到眾人面前,朗聲說:「兩位兄台又何必執著於一個忠字哩!」
士人們看著這古裡古怪的儒生,說:「兄台有什麼高見?」
那矮士人甚為嬌小,站在眾人當中,毫不出眾,他一屁股坐到桌子上,好讓自己能和眾人平起平坐。這士人高聲說:「忠臣最終不過壯烈犧牲,奉上性命,賺得忠臣二字罷了。」
席間士人聽得此人說話,無不嘩然,叫道:「兄台何出此言?」
「難道我說錯嗎?末世出忠臣,奸臣當道,才顯得忠臣義士功績昭著。試想,唐太宗身旁有魏徵,本朝張居正剛毅果敢,世稱賢臣。所以,賢臣治世,忠臣亡於亂世,孰優孰劣,各位心中有數。」
「兄台言下之意,宋朝岳武穆將軍就不配受萬世景仰嗎?」
「不是!岳將軍義薄雲天,可惜,就敗在愚忠二字,就像今日的袁督師袁崇煥。」
眾人一聽袁崇煥的名字,無不肅然。
「你們想一想,袁督師盡忠聖上,久鎮邊陲,屢挫滿州夷人,可惜,就落得一個通敵賣國,下詔入獄的下場,遼東百姓又再陷水深火熱之中。袁督師坐鎮山海關以來,已教滿夷聞風喪膽,他盡忠報國,一心一意保衛大明疆土,你們會相信袁督師通敵賣國嗎?英明的聖上有沒有想得清楚?袁督師苦苦撐起大明,大明又以什麼來報答他?你們想一想,這個﹃忠﹄字值得嗎?」
正當文社中眾人默然不語,鴉雀無聲之際,另一士人走上前來。這士人約三十來歲的年紀,唇上長著美髯,一派儒雅,甚具才人氣度,他向矮士人拱手,說:「願聽小兄弟高見!」
矮士人托起大帽子,說:「古語云:『明主之為國,任于正,去于邪。是故師保道德,股肱賢良,內睦以文,外戚以武。故大化興行,邦國平康,此君能任臣,下忠而上信之所致也。』明主治國,必須守道正身,兼且知人用人信人。但若治國者非明主,這種說話又怎樣講得通呢?」
「這個……」
「大概忠臣們前仆後繼,亦只有白白送上斷頭台罷了。一姓皇朝,君權天授,實在只是將百姓的禍福,取決於一人之好惡,這是大禍。」
「反了!反了!」
「所謂盡忠,只是一群沽名釣譽的臣子,死撐著一個腐朽朝廷,致使天下黎民陷於水深火熱。昏君治國,國破家亡乃早晚之事,歷朝無一倖免,既然如此,何不早早下來。」
「大逆不道!」
「五倫之道,墨守成規,真是累人。我們這群在野為民的人,一些人苟且偷安,一些人只顧捧著那些千秋萬世、說來動聽的基業。」
「難道就要改朝換代,天下大亂嗎?」
「自古以來,一姓一家天下已經是根深蒂固,改朝易主,真是非常事!可惜,世上沒有大智大勇之人……世上若有大智之人,必會想得通透,知道如何改弦易轍;而若有大勇之人,就可以領導蒼生百姓,定體制,易民風,改變漢民的宿命。」矮士人說到這裡,不禁長長嘆了口氣。
「小兄弟高見,只可惜愚生不才,不敢苟同。」那儒雅士人又說:「小兄弟,慎於言啊!小心犯上抄家大罪。文社雖是暢論朝政之地,但不能過於偏激。」
矮士人扁扁小嘴,說:「我要反誰啊?看我!手無縛雞之力。再說!當權者受不了草民的半句說話,就實在太缺乏容人的氣量了!」
士人看見這矮小士人慷慨陳詞,又一副無奈的模樣,當下哈哈笑了幾聲,說:「在下楊嗣昌,願與兄台交個朋友。」
「楊嗣昌?我聽過你的名字,你是……」
「家父是三邊總督楊鶴,在下官至兵部郎中。」
「原來是楊大人,令尊一向體恤民情,我家上下對楊總督非常敬重。」
楊嗣昌向矮士人拱手還謝,問道:「請問兄台高姓大名!」
「我行不改名……我姓曹,名芝。」
「曹芝?」楊嗣昌細細打量著曹芝,始見他粉臉如雪,明眸皓首,分明是個女兒家。他細想了一下,想探一探這妹子的身世,便說:「我也聽說過曹芝的名字!」
曹芝說得興高采烈,高談闊論一番後,才定一定神,收起那一副道貌岸然的臉孔。雖然曹芝聰明通達,但依然有點孩子心腸,她傲性一起,說道:「好說!我曹家一門三傑!我大哥曹文詔當年誅魏有功,亦是遼左的猛將。」
楊嗣昌狡黠一笑,說:「是嗎?我認識曹兄弟久了,但他只得一位弟弟叫文耀,亦是一名猛將,可是,哪來一位小弟叫曹芝?莫非……是曹姑娘!」
曹芝身分被揭,沒有慌張,說道:「正是曹芝。」
曹芝正值二九年華,她機靈敏慧,出落得標致動人。可是她一身寬大袍子,臉上脂粉不施,有點不修邊幅。
文社之內,眾人無不嘩然,只道這小女子竟口出狂言,妄論朝政。當下,文社之內,一片怨聲。曹芝聽了,心裡不高興。
嗣昌輕輕一笑,說:「曹家猛將如雲,就連小妹子也飽讀詩書,滿腹經綸,真是可敬!可敬!」
曹芝正是心中不服,說:「楊大人差了!國家之務,詩書之理,實無分貴賤高低、官民男女。」
「好!姑娘的氣度,猶勝鬚眉。」
「楊大人抬舉了!」曹芝一臉傲氣地說。
「婦道人家妄論朝政,真是大不像話了!」這時候,文社主人走到他們當中,他剛聽到曹芝大言不慚,就生氣了。「文社是文人士子論政的地方,豈容你在這裡搗亂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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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芝臉上漲紅,說:「我沒有搗亂,我只是以事論事罷了。」
文社中人怨聲更盛,主事遂下逐客令,要趕曹芝出門。曹芝心中生氣,即告辭。
嗣昌追出門口,從後叫道:「曹姑娘,楊某送你一程吧!」
「不用了!」說罷,曹芝便踏出文社大門。曹芝衣衫寬大,她走起路來,一搖一擺的,甚是有趣。
楊嗣昌目送曹芝,只覺得這姑娘甚是可愛。
曹芝仍聽得文社之內的喧鬧人聲,嚷道:「閨女該三步不出門!」「婦人之見!婦人之見!」
曹芝心中氣道:「全是讀枉書!」她跑到街上,閒閒蕩蕩,只見路上有不少人哭喪著臉,向北叩拜,更有人穿著喪服,遊行城中。曹芝猛然驚醒:「袁督師被捕下獄,平民百姓為這寃案傷心欲絕,但官場中人卻沒有一人為袁督師說話。」曹芝想到這裡,便拾起地上一片飄來的白頭巾。她對著青天,長長嘆了口氣。
這時候,曹芝身後傳來一陣步聲,有人叫道:「曹姑娘!」
曹芝沒有回頭,她聽見那是楊嗣昌的聲音,心裡生氣了,暗罵:「讀枉書!」
「曹姑娘!」楊嗣昌追了上來,喘噓噓地說:「你跑得真快!我送你回去吧!我順道拜訪一下曹兄弟。」
「你找我大哥哥,你就自己去吧!」曹芝沒有管他,自己走開了。
「曹姑娘!」楊嗣昌又追了上去,故意問:「曹兄弟在京城嗎?」
「他們已經回來三個月了,你不知道嗎?你是兵部衙門的官。」曹芝停下腳步,轉身向楊嗣昌說:「兵部把他們調回京師,投閒置散,莫非因為他們曾效力袁督軍。」
「曹姑娘,你錯了!把兩位曹兄弟調回京師,是因為有更重要的差事。家父深知二曹是將才,老人家愛才若渴,所以才把他們暫調回京,免受牽連。」
「真的嗎?」曹芝眼神一閃。
「我哪會騙你!不日之後,曹兄弟就會接到軍令。」
曹芝又驚又喜,說道:「楊大人真是知人善任,我兩位哥哥都是了不起的武將,馳騁沙場,那才不枉他們的鴻鵠志向……嗯,我要馬上告訴小月。」說罷,她又不管楊嗣昌,立即向漱玉院那方走去。
「曹姑娘!」楊嗣昌又叫道。「我送你一程吧!」
「你為什麼硬要送我一程?」
「我想跟曹姑娘交個朋友!」
曹芝臉色一沉,心想:「讀枉書!別妄想!」便說道:「我曹芝不是名門淑女,只不過是區區草民,不敢高攀。如果楊大人喜歡結交女孩子,前邊是漱玉院,美女多的是!」
「這……你……怎能跟她們相比!這會沾污你的名聲。」
「我不是沽名釣譽的人,你要不要去呀?一起走吧!」
楊嗣昌搖搖頭,一臉尷尬,說:「那不是我們去的地方!」
曹芝心想:「真是一個讀枉書!」便說:「那麼,我去啦!」說罷,曹芝直向那花街柳巷走去。芝兒哼了一句:「讀枉書!」
曹芝續向漱玉院走去,這花街的婊子見曹芝走過,也半點不覺得奇怪,她們還向她打招呼,叫道:「曹芝!你來幫我寫一封信回家,好嗎?」「喂!你來幫我寫幾個字吧!」
曹芝跟婊子們揮揮手,便昂首走進漱玉院內。老四見曹芝進來,白了她一眼,說:「三小姐,你又來了。」
「四爺,別這樣看我,我下次帶一瓶家傳佳釀來。」
「好曹芝,還算知道四爺的心事。」
「小月呢?」曹芝問。
「她在後院中,不過,你大哥也來了,你要迴避一下嗎?還有啊!大娘叫你替漱玉院多畫兩幅美女圖,多寫幾張字畫,好讓她哄哄那些文人雅士。」
「沒關係,我改天送幾張來。」
「你的書畫也不錯,就是缺了些名氣,賣不了錢!」
「老天!你會看嗎?」
「我不懂得嗎?你老是瞧不起我們。」
「沒有!可是,四爺,我勸你要用點功!」
「你真老氣!再過兩年,嫁不出去,恐怕就要像你大哥一樣,變成老八股。」
「廢話!我不跟你胡扯!我看看他們去。」
漱玉院是煙花之地,後院之內佈置得非常雅致。隆冬時節,後院中的還有幾株臘梅,開得十分燦爛。芝兒走得近了,聽到後院傳來一陣琴聲,這琴聲溫婉柔弱,楚楚動人。
芝兒躲在一旁,向後院的小亭中看去,見小月披著淡紅棉衣,坐在琴邊。小月纖纖十指,輕撥琴弦。後院內還坐著一個雄赳赳的漢子。他將屆而立之年,結實黝黑的身體,不苟言笑,甚具威儀。這男子正是曹文詔。
文詔正襟危坐,一臉憂戚,偶然抬頭看看小月,又喝著面前的暖酒。
曹芝心想:「大哥可是想袁督師了。」她看見此情此景,又不禁暗自笑說:「大哥真是萬萬不該!這樣的良辰美景,醇酒美女,心裡還是想著國事。他這樣木訥,一點情趣也沒有。」
小月的琴聲中滿是綿綿情意,又欲語還休。小月與芝兒年紀相若,小月長得清麗脫俗,她的五官長得非常標緻,眉如新月,眼如夜星,紅唇貝齒,實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兒,只可惜她一身姍姍瘦骨,柔弱如風中垂柳,便顯得有點福薄。
芝兒跟小月相比,剛好是恰恰相反的兩類人。芝兒亦是可人兒,但小月溫婉、芝兒活潑;小月柔情如水,芝兒卻帶點巾幗英氣。
文詔與小月對坐無語。良久,小月一曲奏罷,文詔才說:「琴音解憂,我此刻心情寬鬆了。」
小月聽得文詔的說話,頓時喜形於色,甜甜一笑。
文詔又說:「國家多難,我還在這裡聽曲,真是慚愧。」
小月見文詔眉頭深鎖,心裡難過,便站起來,走到他身邊,安慰他說:「文詔少爺,我不識國事,不能替你分憂,只望你要多保重。」
文詔苦笑說:「袁督師身陷囹圄,我身在京城,竟然一點也幫不上……」文詔想起在遼左跟隨袁崇煥抗金,袁崇煥不單是統帥,亦是對待屬下如子侄的恩師,文詔想到自己賦閒在京,人微言輕,白白看著督師受寃,束手無策,心裡極難過。文詔抬頭看見小月,又覺得五味雜陳。他知道這女子鍾情於自己,可是自己終年在外,根本連見面的機會也沒有,更遑論要照顧她、愛護她。文詔想到這裡,不禁低下頭來。
文詔說:「時候不早,我要回去了。」
「文詔少爺,何不多留一會?小月馬上去做一些點心。」
文詔搖搖頭,他知道這兒女之情,會消磨壯志,便說:「我還有公務在身。」
小月有點不捨,卻又知道沒法把文詔留住。
文詔臨行前,對小月說:「如果你見到芝兒,就叫她早點回家,她這個讀枉書,老不循規蹈矩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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芝兒聽得大哥如此奚落自己,心中氣極。小月知文詔心繫朝廷之事,也不敢強留,只有點點頭,依依不捨地把文詔送到後門去。
芝兒見文詔走後,便從柱子後跳出來。這一下子,把小月嚇壞了。
小月叫道:「芝兒,你怎會躲在這裡?」
「你只愛纏著我大哥,再不會理會我這個老朋友了。」
小月沒有作聲,不去看曹芝。
「小月姑娘,小生冒犯了!」芝兒裝了個鬼臉。
「看你!還是這個老樣子,不男不女的。」
「我這樣子蠻舒服啊!看你!愈來愈像我大哥,嘮嘮叨叨的,如果你真的做了我大嫂,那我可真是麻煩透頂。」
小月聽到芝兒的說話,當下漲紅了臉。
「啊呀!我真不明白我大哥有什麼好處?他木訥不知情趣,整天只顧著公務,一介武夫,不解溫柔,那腦袋又不靈光,滿是那些老戒條兒,正是老八股一名。」
「芝兒!你不能這樣說,你大哥是正人君子,又和藹可親。」
「和藹可親!老天!你沒有見過他那凶相……」曹芝隨手拾起一條樹枝,揮舞一下,說:「芝兒!你知道自己應如何受罰?我說過我不會再姑息你!」曹芝裝起文詔的語氣,好不有趣。
小月見狀,禁不住「咭」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
「你還在笑!剛才給那個讀枉書苦纏了半天,已經滿不是味兒。」
「讀枉書?哪個讀枉書?」
「那個叫什麼楊嗣昌,滿腦子皇恩浩蕩、盡忠朝廷的迂腐思想。」
小月細細打量了曹芝,暗笑說:「他苦纏你?難道他……他看上你了?」
「哎呀!」曹芝叫了一聲,整個人跌到地上,她裝了個死相,說:「我死掉可以,絕不可嫁給這個讀枉書!」
小月把曹芝拉起來,又為她掃掃身上的塵垢,說:「芝兒,也該是談婚論嫁的時候了,若遇上合心意的,就要給人家一個機會。」
「我才不焦急,我兩位哥哥還未娶妻,你操心自己好了。」
小月忽然沉默下來,她自知身在青樓,如何嫁得好歸宿。
芝兒自知失言,急道:「我又說錯了,掌嘴!」說罷,便一掌打在自己的臉頰上。
小月幽幽說:「大娘打算將我善價而沽,她說她已待我不薄,她會替我找一門好人家,嫁作填房也好,小妾也好,總之,會豐衣足食。」
「那麼,我大哥怎樣了?你們有什麼打算?」
小月低頭無語。
「哼!還是讓我來動手吧!」芝兒叫說:「我回去問一問他!看他是什麼意思!」曹芝是硬性子,敢做敢言,她說罷,就舉步走出漱玉院。
小月見芝兒離去,當下叫道:「芝兒!芝兒!」她想把芝兒叫住,只可惜已來不及。
芝兒一步踏出漱玉院。她剛出門,見迎面而來一個男子,這男子頭戴草笠,行跡可疑。這男子看見芝兒,立即停下腳步。
芝兒雖然覺得有點奇怪,但沒有停下來。男子故意走到芝兒面前,攔住她的去路。芝兒冷不防撞到他身上。芝兒抬頭一看,見草帽下一張冷白的臉。這男子臉容瘦削,眉目清秀,還有點面熟。曹芝皺皺眉頭,卻又想不起來。
男子瞪著芝兒,他嘴角微動,欲言又止。
芝兒心想:「今天真奇怪,老是給一些陌生男子纏著,難道犯了桃花?」她不再管他,就急步離開。
曹芝輕輕鬆鬆地走在路上,她哼著小曲,心裡只想著小月和大哥之間的情事,沒有察覺身後那一位頭戴草笠的男子,他一直跟在她的身後,直到曹府門前,那男子才停下腳步。那男子看著芝兒,眼中閃出一點淚光,輕聲叫道:「小胖曹芝!」。
曹芝回到府中,甫踏入家門,見娘親與一位老婆子坐在堂中。這老婆子一身花俏衣裳,與她的年紀格格不入,曹芝看見老婆子,覺得有點嘔心。
曹夫人見芝兒回來,看見她那一身寬大棉袍,不倫不類,一驚,她知道芝兒大概又在外闖禍了,她深怕芝兒被文詔責罰,即說道:「芝兒,你大哥在書房,你安安靜靜的回到房中,不要讓你大哥知道。」
老婆子見芝兒,笑道:「這位一定是三小姐了!」
曹夫人說:「芝兒,快來見過王大嫂子。」
曹芝叫了一聲:「王大嫂!」
王婆見芝兒一身寬大儒服,古裡古怪,禁不住掩嘴笑說:「三小姐真可愛啊!」
曹夫人嘆道:「我這個女兒真教人費心!她跟她大哥一樣,脾氣古怪,她的婚事恐怕也要麻煩你了。」
曹芝一聽而知,這王婆是來做媒的。芝兒裝蒜說:「王大嫂大駕光臨,難道是要替我們做新衣裳的嗎?」
王婆笑說:「不是!不是!」
曹夫人說:「別胡說!我請王大嫂來做媒的。」
芝兒張大口叫道:「天生我才必有用,嫁不出去尚還好。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鮮花對牛開。」
「芝兒!別胡說!」
王婆堆起笑容,說:「曹夫人,你的女兒真有趣呀!」
芝兒裝了個鬼臉,說:「王大嫂,你看我天性頑劣,你回去告訴那些公子,勸他們莫自毀前程。」
「呵呵!三小姐可別誤會,我是為曹大少爺的婚事而來的。」
芝兒一驚,呼道:「大哥!」
曹夫人說:「芝兒!你該為你大哥高興,那是吏部林主事的女兒,她為人賢淑得體,林主事不嫌我家貧寒,這真是曹家之福。」
芝兒急道:「娘,你問過大哥嗎?」
「唉!文詔對自己的婚事從不著緊,為娘怎能不為他作主!」
「娘,你這樣不成的!」說罷,芝兒直奔內堂。芝兒直闖書房,見文詔坐在那裡。文詔靜靜的坐在桌邊,他手中提著書卷,雙目卻凝在窗外。芝兒氣沖沖的闖進來,文詔全不在意。
芝兒叫了一聲:「大哥!」
文詔轉過頭來。
「大哥!你要成親了嗎?你要娶林家小姐嗎?」
文詔沒有說話,一雙眼睛無處放,在上下滾動。
「那麼,小月怎樣了?你不是要娶小月為妻嗎?你們兩情相悅,為什麼不成親?不相守到老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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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詔無言。
「好吧!大哥!你說一句你不喜歡小月,我就去叫她死心。」
「芝兒……」
「大哥,你要馬上去叫娘親辭卻這門親事啊!婚姻乃終生大事,不能草率的。」
「芝兒,你還是不要管這事情了。」
「大哥!我不明白,這幾年你到了遼左之後,就愈來愈沉默寡言,可是這是你的終身大事,你不要再沉默了,好嗎?」
文詔沉默了一會,問芝兒說:「芝兒,孝子事親,居致其敬,養致其樂,你明白嗎?」
「我明白,我知道,可是,大哥,這會誤你一生,也會誤了小月。」
「芝兒,大哥自有分寸,你出去吧!」
「好!我出去!我替你告訴娘親,說你不娶林家小姐,我替你去找媒婆,到漱玉院提親去。」芝兒說罷,就想離開。
「芝兒,給我站住!」文詔喝了一聲,又說:「芝兒,我有話問你。」
曹芝戰戰兢兢,走到文詔面前。
「我問你,你覺得大丈夫應以何事為重?」文詔低聲問道。
曹芝咬咬牙,斷言說:「當以國事為重。」
「當今天下,外有滿州夷人犯境,內有流寇竄亂,正是國家多難。你說,我心裡最掛心的,會是這婚嫁之事嗎?」
「那麼,你又為什麼答應要娶林家小姐?」
「我和文耀終年在外,不日又將調任延綏,恐怕又一去多年,不能侍奉母親大人左右。娘要討一個媳婦,我亦可安心遠行。」
「大哥,難道小月不是個好媳婦嗎?我……也可以把持家務,為什麼要娶一個你不喜歡的人?」
「芝兒,你的年紀也不小,難道不嫁出去嗎?」
「大哥,我不嫁,我不要這父母之命的盲婚啞嫁。」
文詔輕嘆一聲:「芝兒……」
「大哥!你去告訴娘親,你不要這一門親事。」
文詔搖頭,說:「你是寵壞了,你能明白這些事情嗎?」
「你試試看吧!你就這樣放棄嗎?你嘴巴硬,但我知道你心裡難過,我更知道小月會很傷心。我不明白,我不明白這盲婚啞嫁是為了什麼?這些傷心難過是為了什麼?實在無聊!」芝兒罵道。
文詔無言以對,依然是呆在那裡。
芝兒罵了一聲:「你迂腐!你是讀枉書!」說罷,芝兒轉身離開。
她跑回房間,一屁股坐到桌邊。她手托香腮,非常苦惱。芝兒想起小月,也替文詔發愁,明明兩情相悅,為什麼不能廝守終老?都是那些該死的禮教條兒,叫娘親容不下她。芝兒怒罵了聲:「一個『忠』字已讓人喘不過氣,這『孝』字又是什麼?」
芝兒站起身來,在房間內團團轉,左思右想,想要撮合大哥和小月。可是,如果大哥不願意,那麼,縱有天下第一計,也是徒然。芝兒抓破頭皮,一轉眼就過了大半天。
「這『情』字到底又是什麼?」芝兒愈想愈惱。「我向娘親說清楚。」
芝兒一股腦兒跑出廂房,她走過書室,見文詔不在,便續向中堂走去。芝兒還未走到中堂,已經聽得堂內傳來一陣人聲。芝兒站在門後,見到大哥、二哥和娘親在說話。
「文詔,林家小姐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?我不是要高攀林家的門第,可是,林小姐讀過書,有教養,將來為曹家開枝散葉,也許真可以幫我們調教幾個有文采的孫兒,你還想找個怎麼樣的妻房?」
文耀扶著老夫人,老夫人已被氣得雙手打顫。文耀說:「娘,別動氣!你還是聽大哥解釋吧!」
「文詔,你說!你為什麼不娶林家小姐?」
文詔無語,跪了下來。
芝兒走了出來,說:「娘,你不要逼迫大哥,無論林家小姐是天仙化人也好,觀音轉世也好,大哥都不會喜歡的,他喜歡的是小月。既然他們兩情相悅,娘,你就成全他們吧!」
「小月?哪一位小月?」老夫人問文詔。
文詔低頭,不敢回答。
老夫人轉臉問文耀說:「文耀,你說,你要說老實話!」
文耀甚感為難,可是又不能忤逆老母,他吞吞吐吐,被娘親一再催促,開腔說:「她叫崔新月,是漱玉院裡的歌姬。」
老夫人當下怒目圓瞪,咬牙切齒,猛地搖頭,說:「文詔,你什麼時候走歪路了?爹教你的,你都扔到九霄雲外去了,你什麼時候沉迷女色去了?你把讀過的聖賢書都忘了吧!你這個樣子,配做曹家子孫嗎?你辜負了你爹的期望!」老夫人極悲痛,搥胸說:「老爺,都是我的錯,是我沒有好好管教你的兒女,是我負了你!」
芝兒從沒有見過娘親這樣痛罵大哥,兩位兄長從小對爹娘都是必恭必敬。自從爹死後,文詔是家中長子,長兄為父,娘親亦對大哥言聽計從。今天這個僵局,芝兒是從沒有見過的。芝兒想走上前去,跟娘親解釋,卻給文耀拉住。曹芝只見大哥跪在那裡,低頭無語。
「文詔,你真要娶那崔新月嗎?」老夫人問。
文詔無言以對。
老夫人平靜下來,長長的嘆了口氣,說:「我為你討一個妻子,是想安頓曹家,讓你安心出征。我就不講禮教,不理會那女子的出身,可是,你心中牽掛那崔新月,你真要娶她,那麼你能把她放下,安心出征嗎?文詔!我的兒子!溫柔鄉,乃英雄塚呀!」
文詔黯然說:「母親大人……」
「就算我不嫌她的身分,我們姓曹的又怎樣替她贖身?」老夫人慨然說:「你知道這上面寫的是四個什麼字嗎?」
文詔抬頭一看,見那「忠義傳家」四個字。
「文詔我兒,姓曹的子孫,世世代代都是軍戶,我們雖然不是名門望族,但是,我們一直都忠於國事,我怎能讓你的私情,敗壞曹家的清譽?」老夫人又嘆了一口氣,說:「文詔,你怎會變成這樣?怎會如此沉迷女色?」
文詔受母親責難,心裡既難過,又無奈,他無法自辯,惟有閉口不語。
「為娘不贊成你娶那崔新月,若你一定要娶她,我亦無話可說。」
「娘……」文耀扶著娘親,說:「你讓大哥好好的想一想吧!」
「好!文詔!你在祖先靈前好好的想一想,你會明白為娘的說話。」說罷,曹夫人就離開了中堂。
「娘!你怎能這樣對待大哥?娘!大哥沒有犯錯,你怎能罰他呢?」曹芝叫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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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芝兒!」老夫人喝了一聲。「你大哥是犯錯了!你是闖禍……他是明知故犯!」
曹芝聽到娘親的說話,非常心痛,只見文耀扶著娘親離開。曹芝心想:「娘一向遷就大哥,為什麼在這事上卻如此頑固執著?」曹芝只見大哥跪在祖先靈前,默然無語。「往日,只有大哥罰我跪,怎會見大哥如此狼狽?」
曹芝看見母親一副怒容,竟不由得心上一寒。她又見文詔臉容憔悴,受了不少委屈。曹芝覺得非常難過,一腔淚水在眼裡打滾。縱然曹芝平日口不擇言,亦不敢再多說一句;她一向敢做敢言,此刻亦裹足不前。她悄然跟隨著文詔,跪在中堂之內,動也不動,守著大哥,就像文詔平日守護著她一樣。
不久,文耀從廂房中出來,見小妹子跪在那裡,即走上前去,說道:「芝兒,回去吧,如果給娘親看見,她會不高興的。」
曹芝轉臉,看著二哥,淚水即從她眼中掉下。
文耀嘆了一口氣,說:「芝兒,你不要再惹得娘親發怒了,否則,大哥還要吃苦頭哩!」
「二哥,難道就讓大哥這樣下去嗎?」
「芝兒,你放心吧!大哥會想得通透。」
「二哥,你說什麼?」芝兒從地上跳起來,呼道:「難道你也贊成這盲婚啞嫁的親事?」
文耀看看大哥,著實不想再讓他難過,便拉著芝兒,走進內室。「芝兒……」文耀跟隨文詔到遼左從軍,深明軍旅生涯之苦,還有大哥現下的難處,就對曹芝說:「芝兒,你比我們幸福,一切可以胡作胡為,但是,大哥跟我從小就不一樣,爹娘對我們有很大的期望,也對我們有很多的管束,而且,我們肩上還有國家的重擔……有些事情是改變不了的,如果要勉強改變,恐怕會令人無法自處。」
芝兒搖搖頭,說:「二哥,我不明白。」
「娘最疼你,最縱容你,你長得聰明剔透,娘已無他求,所以,你活得比我們逍遙自在。唉!國事、家事,都在大哥身上。」
「我不明白,我怎樣都不明白。二哥!你會跟大哥同一命運嗎?我也會嗎?」
文耀淡然笑說:「你跟我們是不一樣的,因為你聰明、勇敢,滿腦子鬼主意,沒有人能困住我們的三小姐!」
芝兒被文耀一哄,心下寬鬆了點兒,才擦乾眼淚,笑說:「還有大哥、二哥為我撐著。」
文耀輕撫芝兒的頭髮,對她溫柔一笑。
文耀和芝兒守在中堂外,看著那跪在堂中「忠義傳家」橫匾下的大哥文詔,直到黃昏。
深夜時分,在昏黃的燈火中,文詔抬頭注視著那頭上的「忠義傳家」四個大字。他想起自己的父親,那在沙場捐軀的父親,他黯然一笑,便從地上起來,頹然返回內室。
* * *
天亮後,芝兒喘噓噓的走到漱玉院,想要告訴小月關於大哥的親事,她想盡力,想找幾個好點子,挽救他們兩人的婚事。她剛踏進後院,即見大哥坐在那裡。文詔與小月相顧無言。等到曹芝趕來,文詔便起身請辭。
曹芝叫道:「大哥!」
文詔淡然說:「芝兒,我回去啦!你不要待得太晚。」然後,他默然離去。
「大哥!」曹芝想把大哥留住,卻又說不下去。曹芝轉臉看看小月,只見小月呆坐一旁,臉色發青。
「小月!」曹芝緩緩走到小月跟前,見她兩行淚水,已滴到腮邊。
小月眨一眨眼,淚水直流到衣領下。小月立即抱著芝兒,低聲飲泣。小月的哭聲很低沉,身體卻震動得厲害。芝兒看見此情此境,亦不禁鼻頭一酸。
良久,小月哭聲稍歇,才慢慢抬起頭來。
曹芝問道:「剛才大哥對你說了,是嗎?」
小月嗚咽說:「大少爺說過了正月,就迎娶林家小姐。」
「什麼?這麼焦急?大哥沒有說過。」
「他給我一些銀兩,叫我存下來,好等我存夠了……就贖身。可是……現在什麼都沒關係了……我福薄……活該如此!」
曹芝陪伴著小月,直到她哭得累了,才默然難開,她沒有再多言,因為實在也想不出要說什麼。曹芝離開漱玉院,悶悶不樂。她走過街頭,見一群人聚在一起,她本來愛理閒事,但今天提不起勁。
「官府要通緝這個魏化淳,看他眉清目秀,卻是亂黨。」街上的人說道。
曹芝聽得魏化淳這個名字,忽然腦中一閃,呼道:「小淳嗎?」曹芝急急回頭,跑到人群中,看個究竟,只見有一紙皇榜,通緝一個叫「魏化淳」的人。這「魏化淳」的肖像畫得臉容瘦削,眉目清秀,竟是非常面熟。
曹芝忽然想起昨天在漱玉院門前碰到的男子,就活像這個「魏化淳」。曹芝苦苦思量:「是小淳嗎?」
* * *
二月初五,曹府張燈結綵,迎娶林家小姐。曹府上下,忙得不可開交,正是在準備筵席,敬迎各到賀的貴客。曹老夫人喜孜孜的,在打點一切。曹芝心裡戚戚然的,悶悶不樂。
曹芝走過文詔的房間,見大哥在房中整理衣裝,雖然是大喜日子,卻神情凝重。曹芝心想:「大哥今天也不會責難我吧!」她想到這裡,就走了進去。
「芝兒!」文詔見是愛妹,臉容寬了點兒。
「大哥!你怎麼了?我看你心神恍惚,悶悶不樂。」
文詔搖搖頭,對曹芝說:「芝兒!沒有!只是大哥、二哥不日就要上路到陝北,我在想著軍中的事情罷了。」
「什麼?」芝兒叫了一聲。「你們又要出征了!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?」
「芝兒,讓大哥多看你幾眼。」文詔扶著曹芝的肩膀。
「不!你怎麼又匆匆上路?」
「我們離開之後,你要學乖,好好照顧娘親,和大嫂和睦相處,你知道嗎?」
「那麼,小月又怎樣了?」
文詔臉色一沉,說:「小月……你看顧她……」
曹芝扁扁小嘴,說:「每次都是這樣,來去匆匆。你放下我們不管,那也算了。如果有人欺負小月,我怎麼辦?我就帶她到陝北找你,讓你作主。」
自從文詔被魏忠賢調至遼左從軍,一去已是八個年頭。這些年來,軍旅生涯,長年在外,出生入死,更是甚少回家,偶然返家,也只是來去匆匆。對於家人,文詔無法照顧,他每想到這裡,都深感愧疚。文詔輕輕搭著妹子的肩膀,把家裡的事情,都交托在她身上。芝兒嘴巴不乾淨,但明白大哥的難處,她替大哥難過,心裡隱隱作痛。
這時候,曹夫人走到文詔的房間,叫道:「文詔!」
文詔回身,急急整理身上衣裝,恭敬地迎著老夫人走去,拜道:「母親大人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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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文詔,你出去吧,外面來了許多親友,你去招呼一下。」曹夫人見芝兒也在,又說:「芝兒,你先迴避一下,等到筵席的時候,你才出去吧。」
芝兒說:「不!我要跟著大哥出去。」
曹芝是夫人的心肝寶貝兒,曹夫人常常說不過她。曹夫人無奈說:「好吧!你不要調皮,家裡有很多貴客。」
曹芝跟著大哥走到堂中,那裡來了十數賓客,文耀已忙得團團轉。芝兒張目看去,見當中有兩位侄兒。兩人見芝兒出來,亦走上前去。
芝兒見二人,叫道:「變蛟!鼎蛟!」
二人拱手說:「小姑姑!」變蛟和鼎蛟是文詔堂兄的長、次兒子,輩分比芝兒低,卻比她年長。兩人對著這頑劣的小姑姑,依然是非常尊敬。
芝兒看見兩人,揶揄說:「沒見一陣子,你們始終是這個呆頭呆腦的模樣。」
「小姑姑見笑了!」變蛟一本正經,還禮說:「小姑姑,別來無恙吧!」
「姓曹的都是這種嘴臉!」芝兒裝腔說:「姓曹的一門英傑,牛鬼蛇神,都一副文韜武略的模樣。你們啊!老愛裝成這一本正經、老氣橫秋的樣子……其實哩……什麼都不懂!」
變蛟、鼎蛟二人被小姑姑責難,只是相顧一笑。
「別笑啊!」芝兒喝了一聲:「可知長幼有序,我說話的時候,你們要洗耳恭聽。」
「知道了!小姑姑!」二人一同說道。
鼎蛟打量了曹芝一眼,逗她說:「小姑姑今天悉心打扮,真是驚為天人,可是……還是那一襲大書生袍子,比較合身。」
「胡說!」芝兒一腳踩在鼎蛟的腳上,叫道:「你不知好歹!一定是你這個曹鼎蛟,把我的事情洩露,教我兩位哥哥常常責難我。」
變蛟哈哈大笑,說:「弟弟,你氣弄小姑姑,就要活受罪。」
鼎蛟還在雪雪呼痛,說:「小姑姑,你大人不記小人過。我不敢再取笑你了。」
三人言笑之間,變蛟見另一個人進來,又對鼎蛟說:「弟弟,你看!艾都司也來了。」
芝兒亦向大門看去,見一位年輕武將進來,這人英姿勃發,甚具風采。芝兒問二人說:「這艾都司是誰?」
變蛟說:「他叫艾萬年,是文詔叔父的同袍,亦是我們的將領。」
「什麼?你們的將領?你們也參軍了。」芝兒驚道。
「是啊!我們追隨兩位叔父,到陝北平賊去。艾都司亦與我們同路。」
「為什麼姓曹的都要上戰場呢?」芝兒睨著兩位侄兒,心裡疑惑。
艾萬年看見變蛟和鼎蛟,向二人走去。萬年走得近了,見變蛟身旁有一位可愛的小姑娘,即向曹芝微微一笑,又向各人拱手作禮。
曹芝仍在嘀咕著兩位侄兒上戰場的事情,她喃喃說道:「你們兩個傻呼呼的,怎可以去打仗呢?」
艾萬年站在那裡,變蛟對他說:「艾都司,這是文詔叔父的妹子,是我們的小姑姑。」
曹芝轉臉,盯著這年輕武將,倒覺得他風度不錯,可是,比之大哥文詔,那威儀還差了一點點兒;比之二哥文耀,又遠不及他俊逸。
「曹姑娘!幸會!」
「我叫曹芝!」芝兒說:「你是艾都司,是我大哥的同袍?」
「末將艾萬年!曹大人是我的前輩。」
「那就好了!我這兩位頑劣的侄兒就拜託艾都司好好照顧。」曹芝神色凝重,拜說:「還有我兩位哥哥,也請你多加照料。」
萬年嚇了一跳,急道:「姑娘言重了。」萬年一想到文詔文耀的氣度,又怎可能叫人去照顧哩!
變蛟、鼎蛟相視而笑。變蛟見萬年一臉靦腆,急忙解困說:「小姑姑愛說笑,她不是認真的。」
曹芝扁扁小嘴,瞪著變蛟,怒道:「曹變蛟,你知道什麼?沙場上不是鬧著玩的,我真是擔心你們的,難得遇上這一位艾……艾什麼?」
「末將艾萬年。」萬年再說道。
「是的!」曹芝應說:「我才語重心長地拜託他,來照顧你們!」曹芝轉臉向萬年說:「哎!你不會拒絕我,不會讓我失望的,是嗎?」
艾萬年一時語塞,不知如何答話,唯有尷尬地笑。
曹芝看見這個長得個子高大的艾萬年,只會站在那裡傻笑,她輕輕嘆了一口氣,也就不再逗他了。
變蛟怕小姑姑再為難同袍,即帶著萬年,說:「文詔叔父在前邊,楊大人也在。」便把萬年帶到堂中。鼎蛟輕聲對萬年說:「艾都司,不要見笑,小姑姑比我叔父更不好惹。」鼎蛟一語,讓萬年禁不住笑了一聲。
兩人陪伴萬年,往見文詔。文詔和文耀正與兩位官人同行,當中一人年事稍長,就是三邊總督楊鶴大人,還有他的兒子楊嗣昌。
曹芝看見楊嗣昌,正是那天在文社纏著她的人。芝兒看見他的身影,就馬上迴避。
萬年、變蛟、鼎蛟來到文詔跟前,聽到楊嗣昌對文詔說:「我在文社曾遇到曹姑娘,曹姑娘滿腹經綸,才思敏捷,直教眾士子汗顏,嗣昌亦佩服不已。」
文詔答說:「舍妹頑劣,讓楊兄見笑了。」
「她今天可在府中?」楊嗣昌問。
鼎蛟插嘴說:「小姑姑在呀!」
楊嗣昌回頭看去,卻不見芝兒的影子。鼎蛟自知失言,不敢再說話。
文詔說:「楊兄,這是我侄兒變蛟、鼎蛟。」
楊嗣昌向二人行過禮,又再引頸四看。
鼎蛟又說:「小姑姑剛才還在堂中,怎麼不見了?」
「楊兄,你稍等一會,她在屋子裡。」文詔說。
楊鶴見嗣昌心神恍惚,對他說:「嗣昌,你急著要見曹姑娘嗎?」
「沒有!沒有!」
「你在這裡等她吧!我跟文詔、萬年到書房中談一點事情。」
文詔、文耀把萬年及楊鶴帶進書房,四人剛進門,就見曹芝坐在那裡。曹芝見四人進來,即跳起身。她走到楊鶴身邊,恭敬地說:「我知道這一位是楊大人,我是曹芝啊。我一向仰慕大人,我在文社裡常常聽到大人的赫赫威名,大人愛民如子,敢言進諫,真是令人敬佩。請受小女子一拜。」
文詔尷尬地說:「芝兒,你真是……」
楊鶴一撫下頷美髯,笑說:「小姑娘真可愛啊!文詔,令妹聰明敏慧,與兄長們不遑多讓。」
文詔說:「小妹子年幼無知,讓大人見笑了。」
文耀說:「芝兒,別在這裡胡鬧了,嗣昌兄在外邊找你哩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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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芝聽見楊嗣昌的名字,馬上打了個寒噤,說:「那個讀……」曹芝正想罵句「讀枉書」,但說話到了嘴邊,馬上給吞進肚裡。
楊鶴轉臉對芝兒說:「劣兒就煩請曹姑娘照顧一下了。」
曹芝眉頭一皺,她看在楊鶴的臉上,勉強說道:「好吧。」說罷,便走出門去。
艾萬年看見曹芝一笑一顰,甚是可愛,心裡對這頑皮小妹暗生好感。
四人坐在書房中,就談起陝北的軍情。
楊鶴一談國事,臉色低沉下來,他說:「陝西秦境以延綏、寧夏、甘肅為三邊,而延綏一地倚著黃河為要塞,渡河東去,就是晉地山西。延綏境內,延安、慶陽、平涼三府,軍情緊急,王嘉胤起於府谷,敗降後叛變,攻佔了神木至河川一帶,甚至渡河東進,侵擾河曲;獨行狼、李老柴於中部崛起;點燈子起於清澗……還有大小各賊黨,於這一帶出沒,弄得民不聊生。」
文詔立刻拿出紙筆,畫了一幅陝西地形圖。從延安府之北,榆林衛各地、河曲一帶,畫了幾個重要據點;南下寫了慶陽府合水一帶。
楊鶴拿起筆,對文詔說:「文詔,馬世龍將領兵出征,你帶一千兵馬跟隨,出兵榆林。萬年,你追隨文詔,一定要把延安一帶收復過來。我會領兵坐鎮耀州,屆時南北會師,就能將流賊一網打盡。」
文詔肅然說:「延安一帶,就交給我們吧!」
楊鶴說:「好!我已奏請兵部,升文詔為參將,文耀、萬年為遊擊將軍,初九日跟隨馬世龍,出征陝北。」
三人齊聲說:「末將領命。」
楊鶴嘆息說:「如今軍情緊急……文詔,你剛成親,便要你出征邊塞,實在為難你了。」
「楊大人言重了!」文詔凝重地說,說罷,臉色沉下來,他所惦記的,除了自己的娘親妻子,還有那有緣無分的崔新月。
「文詔!文耀!萬年!明天你們到兵部衙門,我們要好好商議出兵方略。文詔!辛苦你了!」
這時候,堂外傳來一陣喧鬧的鑼鼓聲。那鑼鼓喧天,吵得人心花怒放。
曹芝喘噓噓的走到書房,叫道:「花轎來了!」
文詔聽到曹芝的叫聲,沒有半點笑意。
楊鶴笑意盈盈地說:「文詔,我們該出去啦!」
曹芝又叫說:「大哥,如果你不出去,我就叫花轎回家,好不好?」
文詔說:「別胡說八道!」
曹芝扁扁小嘴,她想大哥悔婚,但似乎是沒可能的了。她神態忸怩,腦子裡在想鬼主意。
艾萬年看見文詔這頑劣小妹,機靈敏慧,活潑可人,竟禁不住又笑了,萬年的目光就一直追隨著這位小妹子。
文詔略整衣冠,走出門去。文詔一行人走到大廳,已聽到一陣炮竹聲,好不熱鬧。曹芝看看文詔,他強顏歡笑,好不為難。他們走到大門前,花轎已停在那裡。
媒婆喜孜孜地走到文詔面前,說:「恭喜官人!賀喜官人!今天是大喜吉日,祝官人和新娘子百年好合!祝官人和新娘子早生貴子!」媒婆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堆賀詞,就請文詔說:「官人,請來踢轎門吧!」
文詔臉色沉了,他緩緩走到轎邊,遲疑了一會。媒婆見文詔呆在那裡,就再請文詔說:「官人,吉時已至,請踢轎門吧!」文詔低下頭,正要走到花轎前。
忽然,街上傳來一聲喊聲,叫道:「魏化淳,別跑!」遠處一陣鼎沸的人聲。「快來捉拿反賊!」頓時一片混亂,叫聲夾雜著鑼鼓聲,吵得人震耳欲聾。「魏化淳,快束手就擒!」
芝兒聽到魏化淳的名字,想起那戴草笠的怪人,心下一驚:「小淳!」
文詔立即轉臉,也不管得花轎在前,馬上束起錦衣,向那混亂人聲的方向走去。文耀、萬年見狀,不敢怠慢,跟在文詔身後。
「快來捉拿反賊啊!」街上再傳來幾陣叫喊聲。
曹夫人大驚,說:「文詔,吉時已至,你回來啊!」眾人見新郎離開,也有點彷徨。
芝兒喊道:「我也去看看!」便也追在文詔三人身後,她拼命追著萬年和文耀,但文詔一個箭步,已不見蹤影。
芝兒追趕了一段路,已感氣力不繼,喘噓噓地叫著:「大哥!大哥!」芝兒不是擔心文詔,卻是心繫著那個貌似小淳的「魏化淳」,她真想追去看個究竟。
艾萬年回頭一看,見曹芝氣喘如牛,滿辛苦的模樣,就停下腳步,對文耀說:「你去助曹兄一臂,我回去看看三小姐。」
文耀顧不得曹芝,就直往協助文詔。萬年回身,跑去扶著芝兒,說:「曹姑娘,你怎麼了?」
曹芝吞一口氣,說:「我沒事!」
萬年說:「我先扶你回去吧!」
「萬年哥哥……」曹芝跑得心裡慌亂,又掛念著那「魏化淳」,也沒想到要怎樣稱呼艾萬年,情急之下,就叫了一聲「萬年哥哥」。
萬年從軍多年,沒有認識過幾位女子,更從沒有女子會叫他「萬年哥哥」,眼前這可愛的姑娘如此親暱地叫他的名字,直教他臉上一紅,不敢直視。他又忽然看見自己扶著曹芝的臂膀,心裡竟然怦然而動。
曹芝說:「萬年哥哥,我想去看看!」
萬年低下頭,只是點點頭,應了一聲。
「萬年哥哥,我可以了,我們馬上追上去吧!」
萬年聽了這三聲「萬年哥哥」,竟有點傻愣愣了,半晌,才發覺自己一直拖著芝兒的手臂,他一臉靦腆,馬上鬆手,才跟芝兒一起再追上去。他們走了幾步,見文詔二人迎面回來。
芝兒跑到大哥身旁,緊張地問:「大哥,有沒有看見那個魏化淳了?」
文詔搖搖頭,說:「沒有!就是給他溜掉了!那魏化淳該是魏閹的餘黨。」
芝兒眉頭一蹙,心想:「魏閹餘黨,他必定是小淳了!」
「芝兒!芝兒!你呆呆的,在想什麼嗎?」文耀見芝兒在發呆,問道。
芝兒勉強一笑,說:「沒事!」
文耀又對文詔說:「大哥,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,我們還是回去吧,莫誤了吉時。」
文詔應了一聲,就帶著三人回家去。艾萬年跟著文詔兄妹三人,忽然覺得這三人非常親切,雖然文詔是自己的長官,文耀是自己的同袍,那芝兒姑娘只有半天的結緣,但這三個人就像自己的親人一樣,與自己的一生緊緊聯繫著。
他們回到曹家大門前,那喧鬧的鑼鼓聲隨即響起,媒婆催促著文詔去踢轎門。文詔看了看花轎,花轎中坐著的一位陌生女子,這女子以紅絹披面,含羞答答的坐在那裡。面對這柔弱女子,平日雄赳赳的文詔竟覺得有點舉步維艱。文詔心裡明白,轎門一開,這女子以後就緊貼著自己的一生,可是自己能一心一意,善待這陌生女子嗎?文詔有點無奈,他回頭環顧身邊的人,大家喜孜孜的,唯獨是芝兒在拼命搖頭,像在說:「大哥,別去!」文詔再看滿園賓客,還有那佇立等候的娘親,文詔強顏一笑,把轎門推開。當下,爆竹響起,震耳欲聾,媒婆再三恭喜兩位新人,就把新娘子背進曹家去。賓客們一哄而進,好不熱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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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鬧哄哄的曹家宅院外一隱蔽處,靜候了一位憔悴的女子,這女子一雙眼睛已經哭得紅腫起來。崔新月一直緊閉著嘴唇,怕自己的哭聲會驚動文詔。文詔把新娘迎入家門之後,崔新月也頹然離開了。
入夜後,曹家宅院的笑聲漸減,賓客離開,才逐漸回復平日的清靜安寧。
曹芝伸伸懶腰,覺得累透了!她想起今天的光景,就是在一幫人當中團團轉。她總算是見過嫂子的容貌――平平凡凡的一位姑娘,任人擺佈,好像一句話都沒有說過――曹芝覺得她怪可憐的。還有那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楊嗣昌,好像怎樣也不能扔掉他,總是在身邊談論著什麼治國之道,真是叫人煩厭極了。那傻愣愣的艾萬年就老站是一旁,看著自己在傻笑;曹芝還為了這事,仔細查看了自己的衣裳幾次,看看是否有什麼不妥當去了!
曹芝想到這裡,肩頭一鬆,總算是過了這一天。到此,她想起了小月,長長的嘆了口氣,暗道:「小月今夜能入睡嗎?」曹芝緩步走進自己的閨房,她解開了腰帶,準備到屏風後更衣就寢。
她剛繞過屏風,就冷不防踢到一件物事上,曹芝本來睡眼惺忪,也不禁嚇一跳,頓時醒轉。她立時跳出屏風外。曹芝被嚇得臉色發白,那屏風後竟是一個男人。曹芝手心冒汗,勉強定下心神,馬上穿好衣服。正在著急、方寸大亂的時候,卻見那男人好像沒有什麼舉動,也好像沒有什麼惡意。曹芝靜心聽去,只聽到緩慢的呼吸聲。
「小胖芝兒……」那人竟在低聲叫道。
曹芝大吃一驚,馬上用手掩住嘴巴,怕自己會驚呼起來。她壯壯膽子,再繞過屏風,看個究竟。那人躺在地上,肩膀受了傷,他用手掩住傷口,血水從那指縫滲出。在昏暗的燈光裡,曹芝仔細看這男人的臉,這男人臉容清秀,不過是二十來歲的年紀。男人也乏力地看了曹芝一眼,勉強說道:「你記得漱玉院的小泥人嗎?」
曹芝驚慌之餘,想起了在漱玉院送別李淳,那時候,他腰間就插著自己送給小月的泥人。至今,曹芝肯定他就是多年前被魏忠賢買入皇宮的小淳,她不禁有點激動,就咬咬牙,低聲叫道:「小淳!」
小淳按住傷處,奮力從地上爬起來,曹芝亦立即扶他一把。小淳強顏說道:「小胖!還好嗎?」
「別說話,你受傷了!」曹芝二話不說,就把小淳扶到床上去,然後對小淳說:「你別動!我拿金創藥去。」小淳馬上拉著芝兒,搖搖頭,示意叫她不要出去。曹芝回頭,握住他的手,她定睛看著小淳,問道:「你就是魏化淳嗎?」
小淳頓覺無地自容,他低下頭來,默認是那魏閹的一黨,那人人得而誅之的魏閹一黨。
曹芝緊握著小淳的手,說:「我知道了,你放心吧!我不會告訴兩位哥哥的。」
小淳聽罷,長長的呼了一口氣,僵硬的身軀才放鬆下來,他低聲向芝兒還謝。
芝兒立即離開房間,出門時把門關好,恐怕有人會發現小淳的行蹤。她躡手躡腳,深恐驚動了家人;如果在平日,大概大哥仍在書房中讀書,可是今天卻不一樣了,書房中靜悄悄的,芝兒才猛然想起,今天是大哥的新婚大喜之日,大哥是在陪伴著新嫂子了。還有二哥文耀,大概也喝得醉了;其他家僕操勞了大半天,應該都蒙頭大睡去。就這樣,家裡是極安靜的,也沒有人察覺曹芝從書房裡拿走一瓶金創藥。
曹芝返回房間內,把門鎖好,就替小淳治理傷口。曹芝用金創藥替自己擦屁股就很熟練了,可是替人療傷,還是第一次。雖然小淳是閹人,但畢竟也是男兒身,芝兒掀開他的衣衫,難免有點尷尬,可是也得硬著頭皮,為他敷藥。芝兒心想:「人命攸關,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這些教條兒!孔夫子,孟夫子,都給我靠邊站吧!」
曹芝為小淳的肩傷止了血,又幫他包紮好了,小淳就慢慢把衣服穿好,對芝兒說:「謝謝你,小胖!」
曹芝慌忙完了,才聽到小淳在叫她做小胖。雖然曹芝平日不修邊幅,亦不太介懷自己的外表,可是這「小胖」二字,仍是滿礙耳的。曹芝鼓起兩腮,嗔道:「我這樣算是胖嗎?」
小淳笑了。兩位分別多年的朋友相視而笑。
曹芝問小淳說:「你這幾年到哪裡去了?怎麼會到我家裡來?」
小淳看著眼前的曹芝,腦海裡浮現起許許多多的往事,想起同鄉崔伯伯把自己和小月從老遠的陝北帶到京城,誤打誤撞地遇上曹氏兄妹,後來被賣到漱玉院,又再被賣給魏忠賢,帶入宮中。在宮裡,小淳過了幾十天最富裕的日子,魏忠賢讓他梳洗乾淨,給他新的衣服,新的玩具,每天吃得飽飽的,也不用做什麼。小淳以為自己終於交上好運氣了。可是,一個多月以後,忽然,有一位老宮監來了,帶他到了一處小屋子去,小淳什麼也不記得,只記得那小屋子的氣味,就是隱約滲著一陣血臭味,一陣讓人作嘔的血臭味。那宮監讓小淳睡在一張木床上,然後綁住了他的眼睛,綁住了他的手腳;小淳害怕了,可是也逃不了,然後一陣劇痛,一潭血水。小淳想到這裡,淚水就直湧上眼眶。
芝兒聽到小淳說自己被淨了身,雖然不太了解這是什麼,但看到小淳那痛苦的容貌,也體會到那是一種不能言喻的傷痛。
不久之後,小淳被送進宮中侍奉後宮皇族,每天看著宮廷中的鬥爭,過著步步為營,慎行謹言的日子,這些日子不好過,但是溫飽還是有餘的,有時候還能收到宮人和官員的打賞,過一些寬裕的日子。可惜這日子也不長,魏忠賢被誅滅後,小淳從宮中逃出,四處躲避官府的追捕,朝不保夕。小淳說:「我走投無路了,在京城中沒有親人,只想起你,我已經多次想跟你相認,可是,我又怕給你大哥逮捕……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,實在忍不住,才走出來,但是,就給官差認出來。我跟他們拼命,好不容易才脫身,就不自覺的跑到你家這裡,想要找你,竟然遇上文詔少爺迎親的日子。官差追上來了,我跑到你家後門,見裡頭沒人,身上的傷又痛極了,就偷偷逃進來了……我看見你放在桌邊的泥人,好像有點感動,就躲在這房間裡。」
曹芝聽罷,心裡也很難過,她聽到小淳說他餓了,就趕緊到廚間拿了一盤剩菜給小淳吃。
「你慢慢吃吧。」
小淳看著曹芝手中的飯菜,幾乎感動得掉下淚來。他捧著盤子,吃了一大口,眼淚就滴到盤中。
這一刻,曹芝知道,她是唯一能幫助小淳的人。
「不用害怕!吃飽了就睡吧!」曹芝看著小淳把剩菜吃光,就讓他睡在自己的床上,好好的休息去。
「不用害怕!」曹芝也這樣對自己說。「天亮了,就會有辦法的了。」曹芝拿幾件衣服,墊在地上,也呼呼大睡。
* * *
「三小姐,快起床囉!」
曹芝從睡夢中驚醒,她跳起身來,見小淳仍躺在床上,就急忙爬到小淳身邊,示意叫他不要作聲。曹芝趕緊把地上的衣物往床上扔去,然後垂下帳子。她回頭應道:「吳媽,來了!」
「三小姐,辰時都過了,夫人請你出去吃早飯啊。」
「我還沒睡夠哩!我晚點出來,你們先吃吧。」
「不成哩!你嫂子剛進門,夫人說今天一定要一起吃早飯,你還不出去,夫人就要親自過來啊!」
「糟糕!」曹芝暗暗叫道。她無可奈何,惟有打開門,走出房外。曹芝剛開門,吳媽就想走進房間去。
「吳媽,你幹什麼?」」
「我去幫你收拾一下嘛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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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芝急忙把吳媽拉出房間外,說:「你別進去!」
「為什麼?我每天都要為你執拾房間呀,否則,亂七八糟,又要給夫人責罰了。」
「我說了就是,你別進去!我剛才文思澎湃,一下子就想好很多點子,正要下床,下筆寫文章,就給你打斷了,你搞得我什麼都要再想一遍!我剛把我的陣營擺好,等一下吃完飯就回來寫作,所以,我不許你動我裡邊的東西。」
「三小姐,你真的又要寫文章嗎?」吳媽雖然覺得有點莫名其妙,但是芝兒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發脾氣,幾天不出門也是常事,更不會想到裡面會收藏了一位朝廷欽犯。吳媽也就罷了,離開房間。臨行前,對曹芝說:「你要馬上出來啊,否則,夫人真會不高興哩!」
曹芝也不敢怠慢,如果驚動了大哥和二哥,那就真是麻煩了。她返回房中,略略梳理一下頭髮,到床上看看小淳,跟他說:「你千萬別出去。」說罷,就離開閨房,她把門關好,往中堂去。
曹芝走到中堂,見娘親、大哥、二哥和那陌生的嫂子都在。嫂子正為大家奉茶。曹芝緩緩走到二哥身邊,站在那裡,她細心打量這位嫂子,見她五官尚算標緻,舉手投足溫文得體,好像有點書卷氣,但就老是跟在大哥身後。再看下去,曹芝就覺得這一位大嫂徹頭徹尾只得「平凡」二字。
「芝兒,快來見過嫂子!」夫人呼道。
曹芝應了一聲,走到嫂嫂跟前。
「淑真,這就是三妹芝兒。」文詔說:「你們昨天也應該見過面了。」
「三姑娘,早安!」林淑真向芝兒行禮。
「大嫂,早!」
「好啦!吃飯吧!」夫人叫道。
曹芝走到桌邊,一屁股坐下來,拿起箸子。淑真侍奉著夫人,緩緩走來。夫人見狀,說:「芝兒,你起來,坐到二哥那邊去,把位子讓給你大嫂。」
曹芝聞言,覺得有點不是味兒,正想說話,可是還未發聲,就給文耀拉起來。文耀說:「來吧!你坐到二哥這邊來!」曹芝覺得很窘,以前自己坐在母親跟大哥中間,現在就要把位置讓給這個陌生人了。一向以來,他們最寵的就是自己,現在這個位置就讓給別人了嗎?曹芝不服氣,可是能不服氣嗎?也只有乖乖地坐到文耀身旁去。
曹芝深深不忿,不自覺地睨著那一位陌生的嫂子,一張嘴巴在喃喃說道:「搶走了大哥……連娘親也搶走了。」曹芝心中的怨氣,盡現在她的臉上。
飯後,文詔和文耀匆匆趕往兵部衙門述職去。他們返回內室,換上戎裝,披上錦甲,準備出門。曹芝在飯桌前吃了一記悶棍,無聊至極。她想溜出外頭去,又怕離家之後,小淳的行蹤會被家人發現;若返入閨房,又怕大哥二哥來找她。兩難之間,唯有悶在庭院之中,盯著兩位哥哥。芝兒看著大哥從房間中出來,後頭是那一位老跟著他的大嫂。芝兒可悶極了。淑真為文詔整理衣裝,一臉柔情;文詔站在那裡,讓嫂子替他整理好衣領,就點頭向她還謝。芝兒看在眼裡,可真火了。這位陌生女子真是把大哥和娘親搶走了。
文詔鄭重地對淑真說:「這個家就拜託你了!」
淑真低頭說:「相公,我會照顧婆婆和三姑娘,你放心吧!」
芝兒聽了,心想:「我的天,誰要你來照顧?」
文詔向妻子點頭還禮,就往中堂走去。文詔見芝兒站在柱子後,就對她說:「你也出來吧。」文詔和文耀在中堂向娘親道別後,就踏出曹家大門,文詔轉身,對芝兒說:「你跟我出來,我有話要對你說。」文詔說時,神情肅穆,好不嚴厲。
文耀和芝兒對望一眼,文耀心想:「糟糕!芝兒可要受罪了。」
曹芝心知不妙,不過也沒有大不了的,大哥的訓話,平日是受慣了。曹芝便跟著兩人,踏出曹家大門。三人一出門,見艾萬年站在那裡。
萬年見三人出來,抱拳作揖,說:「曹參將!」
文詔向萬年還禮,說:「萬年,你早來了嗎?早知你來了,就該請你進去,一起吃個早飯。」
萬年搖頭說:「沒有!只是剛到!」他偷偷看了曹芝一眼,又說:「我家住得近,所以來會合兩位,一同到兵部衙門去。」
文詔說:「那也好!楊大人一定有話要吩咐我們。」文詔轉臉向曹芝說:「芝兒,還不向艾兄弟行禮!」
芝兒向萬年點頭行禮。萬年笑說:「曹姑娘,昨天見笑了!」
文耀見萬年滿臉通紅,心裡有點奇怪,再看看自己的妹子,才發現這妹子已是亭亭玉立。這麼多年,曹家兄弟只道曹芝是個頑劣孩童,從未有想過小妹子已屆如花年華,出落得標緻可人。文耀暗地一笑,心想:「萬年不會栽在我這刁蠻妹子的手上吧!」
文詔沒有文耀的心思,他一本正經地對芝兒說:「芝兒,你過來,我有話要說!」文詔便把芝兒拉到一旁。
文耀在萬年身旁,低聲說:「萬年,別管!他們兄妹倆老是這個樣子的。」
文詔神色凝重地問芝兒說:「芝兒,你知道大哥要對你說什麼嗎?」
曹芝會意,說:「我知道,你想叫我好好地對待大嫂,是嗎?」
「你知道就好了!你剛才在飯桌旁的一副嘴臉,叫人家很難受呀!」
「可是……可是她把你們都搶走了,而且,你的心裡本來就沒有這個人。」
「芝兒,你可不要再胡說八道了!從我推開花轎轎門的一刻開始,我就決定要善待你大嫂。」
「如果她長得奇醜無比,又或者脾氣怪臭,又或者心腸歹毒,你都一樣善待她嗎?你根本就不認識她,就這樣結為夫婦,你不覺得很可怕的麼!」
「那麼,你大嫂又可知我是否一個奇醜無比、脾氣怪臭、心腸歹毒的人?她還不是戰戰兢兢地嫁進曹家?她還要離開家人,獨個兒留在這地方呀!」
芝兒被文詔喝罵,一時語塞,答不上話來。芝兒嘴巴硬,好逞強,可是還是一個講理的人。大哥的話,也有他的道理,將心比己,這樣的盲婚啞嫁,對女人是更沒有保障的。
文詔怒意稍減,輕嘆了一聲,說:「芝兒,你是懂事的,你明白這道理,你大嫂嫁進來了,就是一家人,你真的要善待她。」
芝兒知道自己發了一整天的醋勁,這一刻靜下心來,也覺得自己有點過態,便柔聲向文詔道歉,說:「大哥,對不起!讓你煩心了!我知道該怎麼做,你不必掛心!」
文詔看著眼前這調皮小妹,有時候真不知是可怒、還是可笑。文詔一直疼惜芝兒,可是也對她要求甚殷。文耀和萬年悄然站在不遠處,清晰地聽到兩兄妹間的對談;文耀是看得慣了,萬年就覺得非常詫異,他們兄妹倆竟可如此坦誠相對,沒有芥蒂。此刻,萬年真羡慕文詔這一家人。
文詔拍拍芝兒的肩膀,轉臉向文耀二人說:「咱們走吧!」
文耀和萬年馬上緊隨文詔,離開曹家宅院。芝兒看著三人的背影――三位戎裝的硬漢,邁開腳步,往大街走去。他們的紅錦甲在日光下閃爍生光,頭上的盔帽也擦得發亮,他們手持佩劍,英姿颯爽,真有那種遇敵殺敵的氣勢。曹芝心裡慨嘆:「他們天生就是軍人吧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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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人一同上路,只有萬年回頭,對曹芝一笑道別。
曹芝還以一笑,可是她沒有萬年的心思,心裡只掛念著受傷的小淳。曹芝返回家中,到廚間拿了一碗飯菜,就悄悄走回房間去。她謹慎地把門關好,就走到床邊,見小淳躲在被窩裡。曹芝輕拍了小淳一下,小淳探頭出來,見是曹芝,臉容當下寬了。曹芝示意叫小淳不要作聲,就把飯菜交給他。小淳撐起身來,倚著床邊坐著,他接過碗子,一口一口地緩緩吃著,他的精神已經好得多了。他逃亡兩年來,這一頓飯可真是佳餚美食。他看見那站在床前的曹芝,更覺得這一頓飯極其珍貴。
小淳吃著吃著,忽然眼眶一紅,鼻頭一酸,眼淚滴到碗裡。他想起在宮中多年,只有服侍皇族貴冑的份兒,哪會有人把飯菜拿到自己的跟前!他心裡非常感激曹芝這位故友。曹芝拍拍小淳的肩膀,安慰他,又示意叫他吃飯。小淳把飯菜都吃光了,曹芝就拿走了碗筷,又察看他肩上的傷。曹芝見傷口已止了血,鬆了一口氣。
「芝兒,我……」小淳開腔,想跟芝兒說話。
曹芝馬上示意,叫他不要作聲。芝兒腦袋轉了一圈,就伸出手來,把手心給小淳,她叫小淳在她的掌心寫字。小淳會意,就握住曹芝的手。芝兒的手溫暖柔滑,小淳竟捨不得放開,他猶豫了一會,在她的手上寫:「我不想死。」
曹芝瞪大眼睛,臉上露出驚惶的神色,可是定下心神,就在小淳的掌心寫道:「不會的!」
小淳幽幽地看著曹芝,緊緊捉住她。曹芝看見他憂心忡忡,就走到桌邊,拿起紙筆,寫道:「天無絕人之路,既能久別重逢,正是天意,還得與小月敘舊情。」
小淳又再感激落淚,他看著曹芝,心裡苦不堪言。他自知是閹人,閹人不能人道,怎可有世人的情愛!
* * *
小淳在曹家待了幾天。這些日子,文詔和文耀早出晚歸,每天到兵部,與楊鶴等官員,議定出征方略,無暇理會家中事情。曹芝也沒有外出,只是每天送大哥二哥出門,在門外就總會見到艾萬年在那裡等候著。艾萬年每見曹芝,就會難掩笑意。
初九日,鎮西軍出征。曹府上下滿是離愁別緒。
天未亮,文詔和文耀已換好軍服,準備隨軍出發。曹芝把小淳安頓好,就跑到中堂去。文詔兄弟跪在母親跟前,向她敬茶,拜別高堂。淑真站在文詔身後,默默地看顧著。
曹芝見過這情景,每次出征,兩位哥哥都會拜別母親。每一次,母親都會忍著淚,把他們奉的茶喝光。老人家對兩個兒子說:「將在外,就當以國事為重,家務瑣事,都不用記掛在心,我這老骨頭還撐得住。如今還有媳婦兒為我分擔,我真輕鬆多了。你們要記往,曹家是軍戶,世代是武將,深受皇恩,一向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。你們今回出征,討伐賊匪,一定要凱旋而歸,切勿讓曹家丟臉。」
文詔和文耀齊聲說道:「知道了!」即向母親叩首。
曹老夫人強忍著淚,說:「你們都起來吧!」母親愛兒心切,每次兒子出征,都牽腸掛肚,可是,作為娘親,總得叫他們安心上路。
芝兒心裡也有說不出的傷痛,一股離愁別緖壓在心上,叫她喘不過氣來。她看看大嫂,大嫂的雙眼又紅又腫,必定是哭了一整夜,但此刻,她依然是溫文淡定地站在那裡,一聲不響。
「文耀,我們走吧!」
曹老夫人、淑真和芝兒送兩位哥哥到家門外。老夫人撐著手杖,緩步送兒子出門。淑真悄然跟在文詔身後,卻也再忍不住一腔淚水,任由它涔涔而下,只是不停用手絹拭淨,也沒有去打擾丈夫一下。
文詔在門外對淑真說:「這個家就拜託你了!」說罷,文詔向淑真鞠躬還謝。
淑真拭乾眼淚,說:「相公,你自己保重,不必掛心!」
文詔說:「淑真,你不必遠送了,請留下來照顧母親大人吧!」
淑真欲言又止,本想一路送丈夫遠行,可是她聽從文詔的吩咐,站到老夫人身後。
「芝兒……」文詔轉臉,正想對芝兒說話。
曹芝即牽著文耀的手,說:「我要送大哥二哥出城。」
「芝兒……」文詔不想妹子到街上流連,正欲阻止。
文耀卻說:「大哥,不用擔心!我也想和芝兒多走一段路。」
芝兒倚在文耀身旁,說道:「還是二哥最疼我!」
文耀敲敲芝兒的小腦袋,就讓她挽著自己的臂膀。
他們轉身離家,見艾萬年、變蛟和鼎蛟站在前方。三人向文詔文耀抱拳行禮。芝兒仍然挽著文耀的臂膀,跟大家一同往城西走去。一路上,隊伍是愈來愈浩大,一直走到城門前,就集合了數千人在那裡,當中有出征的兵士,也有送行的家眷。一幕幕送子送夫的離別情景,盡現眼前。
曹芝一行人到得城門前,文詔就對芝兒說:「芝兒,你不要再送了,回家吧!」
文耀握著芝兒的手,說:「傻芝兒,回去吧,哥哥們很快就會回來。」
到真要離別的一刻,曹芝強忍著兩行淚水,說道:「大哥!二哥!你們要快點回來,別讓我們等得太久啊!」
萬年見曹芝這樣難過,心裡也難受。他也何嘗不是要隨軍出征,想要再見曹芝,亦不知是何年何月。萬年柔聲對曹芝說:「曹姑娘,你也要保重!」
「萬年哥哥,你記得要照顧我兩位哥哥。」曹芝幽幽地看著萬年。
萬年又聽得曹芝叫自己的字,一顆心像被融化了一般,他點點頭,微微一笑,說:「別擔心!我們一定會回來的!」萬年更是捨不得曹芝。
「文詔少爺!文詔少爺!」這時候,遠處傳來一陣叫聲。
曹芝舉目看去,見小月正趕著過來。曹芝馬上拉著文詔,文詔亦聽到小月的叫聲,他臉上展露一絲笑容,可是不一會兒,文詔又再深鎖著眉頭。小月氣呼呼地跑到眾人跟前。她眼中沒有別人,只有文詔,就走到文詔面前,她手中拿著一件青黑棉襖袍子,她喘過氣,說道:「文詔少爺,陝北那邊天氣變幻莫測,少爺要一路小心。」她把棉襖交到文詔手中,又說道:「我不知道是否合身,還請少爺收下吧!」
文詔接過棉襖,百感交集,一時辭窮,只道:「小月,你也要保重!」文詔仔細打量著小月,覺得她憔悴了很多,一雙粉頰瘦得陷了下去。文詔不禁心下一酸。
這時候,城樓上響起隆隆鼓聲,這鼓聲催促征夫上路。眾人抬頭一看,見三邊總督楊鶴站在城樓之上,楊鶴身披戰袍,手執帥旗,好不威風。眾將見楊鶴,立即整理隊形。文詔、文耀及萬年拉來自己的坐騎,一躍上馬。身穿兵勇布衣的變蛟和鼎蛟就步行在三將領之後。不消一炷香的時間,整隊鎮西大軍已蓄勢待發。
這一下子,芝兒真的再忍不住,任那珠淚橫流,芝兒放聲叫道:「大哥!二哥!保重啊!」芝兒拼命揮手,只見那三位鐵騎士跟著大隊,踏出城門外。「大哥!二哥!路上小心啊!」
萬年在馬背上,回頭看著芝兒,芝兒仍在叫道:「再見啦!保重啊!」
小月站在芝兒身邊,默然流淚,她看著文詔的背影遠去,只是文詔沒有回頭,讓她再見一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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