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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詔與文耀奉命出征,到陝北平亂。他們離京之後,曹家變得冷冷清清的。曹芝一反常態,乖乖的留在家中,她整天在庭院中呆坐,思念著兩位哥哥。曹芝往日總愛偷偷出門,但如今文詔不在,自己可以任意妄為,卻又覺得沒有興致去胡鬧搗蛋,況且小淳在家中養傷,她要好好地守護著。
曹芝悶在家中,只對著母親和嫂子。她看見嫂子打點家務,照顧老母,非常慇勤,心裡對這嫂子生了一點好感,但為了小月的緣故,她仍是不願與這嫻雅的嫂子打交道。淑真對文詔的思念,比芝兒更深,畢竟只是新婚燕爾,夫婦倆只相處了幾天,丈夫便遠去陝北,留下一個陌生的家,讓她照料。淑真咬緊牙關,遵照文詔的吩咐,一心一意照顧他的家人。
轉瞬間,文詔和文耀已離家數日。小淳的肩傷亦已康復,可是在日間,他仍不敢離開芝兒的閨房半步。夜來,小淳悄悄從芝兒的閨房出來,看看室外的月光,不一會兒,又躲回屋子去。
芝兒見夜已深,娘親和嫂子大概已經睡了,才敢開腔跟小淳說話。
芝兒輕聲說:「小淳,也要想個辦法讓你出去!」
小淳臉色沉了下來,說:「我也知道我不可能一生一世躲在這裡,可是外面的官兵仍在緝捕我,我怎能出去哩!」
曹芝皺起眉頭,也想不出法子。
「況且我也不知道我能到哪裡去……」小淳說時,頹然喪氣,像完全沒有希望一樣。
「別這樣吧!天無絕人之路嘛!」曹芝安慰著小淳,可是她心裡明白,這事情一點也不好辦,而且小淳留在家裡,早晚會給人發現,那麼,就真是天大的麻煩了。「小淳,我明天到小月那裡去,跟她商量一下,看能怎辦……我想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把你送出京城之外。」
小淳也沒有更好的方法,惟有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曹芝手中。
第二天清早,曹芝換上一襲寬大男裝,偷偷出門,往漱玉院走去。清晨時分,漱玉院裡比較清靜。青樓之地,酒池肉林,夜夜笙歌,嫖客妓女喝得酒酣耳熱,相擁而醉,春宵暗度;到得日上三竿,客人醉醒,才意猶未盡的離開。在這清晨時分,大家仍賴在溫香軟枕當中,怎理得曹芝這不請自來的常客!
曹芝熟悉漱玉院的一草一木,仿如自己的家園一樣。她從後門進來,直走到小月的房間去。曹芝進門,看見小月呆坐在桌邊,臉容憔悴,一雙眼睛紅彤彤的,似是一整夜沒有睡過。
曹芝見小月這般模樣,心裡很難過,若不是因為要守護著小淳,她早該來安慰這老朋友。曹芝說:「小月,你還好嗎?」
小月緩緩轉臉,看著芝兒,兩行眼淚直流到腮邊。
「小月,你怎麼啦?」
「芝兒,我……」小月見芝兒,即泣不成聲。
「小月,不急!你哭吧!我知道大哥的事,一定傷透你的心了!哭吧!」
小月聽到文詔的名字,就伏在芝兒的肩上哭了。
「小月,別怕!你可以找一個比大哥好上一百倍的!一定可以的!」
小月無語,搖搖頭,彷彿世上就只得曹文詔一人,能讓她死心塌地。
「那……也不怕……如果你不嫌棄,也可以叫大哥給你一個名分……只要等到大哥回來,再從長計議!」
小月聽罷,沒有得到半絲安慰,反而哭到更淒厲。
曹芝不明所以,惟有等到小月哭聲稍歇,才再問道:「到底是什麼回事了?」
小月終於拭乾眼淚,她吞了一口氣,緩緩說道:「我恐怕等不到文詔少爺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大娘已把我許配給謝員外,作他的三房妾侍……再過半月,我便要嫁入謝家。」小月抽泣了一下,又咬緊牙關,說:「大娘說,這安排是最好的了,難得謝員外看上我,她說她是最疼我的了……從沒要我像其他姐妹一樣,操皮肉生涯……她們要嫁一戶正當人家,真是比登天更難哩!」
「小月!這太為難你了!要你嫁給一個白髮老翁,就這樣過一生嗎?不成!不成!」曹芝氣得腦後生煙,說:「我要跟大娘說個明白!」
小月含淚拉著芝兒,說:「芝兒,沒有用的!由我被賣進這漱玉院,我的命就在大娘手裡,誰也救不了我!就連文詔少爺也救不了我!」
「不對!不對!大哥一定能救你,雖然他今天的官位不高,可是他勇謀兼備,必定可以立軍功,成為赫赫有名的大將,屆時他一定可以把你從這鬼地方帶走!」
「可是,我已經等不到了!」
「別說傻話!」曹芝只覺是一波未平、一波又起,小淳的事情還未解決,小月這邊又出事了。大哥在新婚之日,吩咐過自己要看顧小月;如今發生了這大事情,又叫自己怎樣去出主意呢?芝兒想起自己對文詔說過:「如果有人欺負小月,我就帶她到陝北找你,讓你作主。」曹芝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念頭,一個很冒險的念頭。可是,這真要很大的勇氣!
曹芝對小月說:「你讓我再想一下!我要再細想一下!」無論平日曹芝是如何的勇敢,這一趟,她也真是拿不定主意。
曹芝拖著腳步,離開漱玉院。她一邊走,一邊在發呆。她在想,小淳和小月兩人的困境,如何能解決?她明白,一定要把他們送離京城,兩人才可避過一劫,可是,離開京城以後,兩人又可以到哪裡去呢?大概,小淳應該返回陝北的家鄉,可能找到一處落腳之地。小月要去找大哥,找到大哥就好辦了!曹芝心想:「這真是談何容易!這路上多艱險啊!他們離開之後,能活命嗎?離開之後,大家可能就一生一世都不能再見啦!」曹芝想到小月,就更覺不捨。
曹芝頹然回到家中,見吳媽急步出來。吳媽一見曹芝,喜孜孜地說道:「三小姐!三小姐!喜事臨門呀!」
曹芝聞言,高興得跳起身來,說:「哥哥回來了嗎?」
「不是!不是!你進來就知道啦!」吳媽就把曹芝拉進屋內。
曹芝踏入中堂,見桌上滿是禮物,大包小包的,堆在那裡。老夫人和嫂子也坐在那裡。
老夫人見曹芝那一身寬大儒生服,皺起眉頭,說:「芝兒,你看!你這個模樣,真失禮啊!」
曹芝不以為意,走到娘親身旁,她好奇地看著那些禮物。
老夫人對芝兒說:「這些東西都是送給你的!」
「給我的!」曹芝有點摸不著頭腦。她只見母親和嫂子都很高興,嫂子的笑容是有點奇怪的,可是,哥哥剛出征,又有什麼可高興的事情呢?
老夫人說:「剛才王大嫂子來過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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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王大嫂子?哪一位王大嫂子?」曹芝猛然想起,王嫂子就是那替大哥作媒的媒婆。曹芝張口叫道:「她來幹什麼?」
吳媽掩嘴笑說:「她來向三小姐提親耶!」
曹芝瞪大眼睛,她搖搖頭,不敢相信吳媽的說話。
老夫人說:「王大嫂子替人來問媒,那是楊鶴大人的兒子楊嗣昌。」
「楊嗣昌!那個讀枉書!」曹芝驚呼道。
「芝兒,你怎能如此無禮!楊鶴大人是朝中一品大員,楊公子一表人材,亦是當朝進士,兵部郎中,家勢和人品都是上佳之選。」老夫人說道,似乎對這位乘龍快婿甚為欣賞。「唯一的遺憾,是楊公子早已成家,他不想要你委屈,所以,想把你納作平妻,與正室平起平坐。」
芝兒聽罷,打了個哈哈,說:「誰稀罕做姓楊的媳婦?不錯!我是敬重楊鶴大人,他一直體恤民情,亦慧眼識英雄,是哥哥們的伯樂,可是,這跟我要嫁給那讀枉書是兩碼子的事情呀!我才不要做楊嗣昌的平妻,我不要爭別人的丈夫!」
「芝兒,你怎能這樣說話呢?你已經快十九歲了,該是談婚論嫁的時候。從前,因為你大哥的親事,我都不敢為你籌措……現在你大嫂已經入門,就應該為你找夫家了。」
「胡說!還有二哥哩!二哥仍是孤家寡人啊!」
「文耀是男兒漢,不一樣的!」
「娘,總而言之,我是不會答應!」說罷,曹芝悻悻然走回內室去。曹芝怒不可遏,她想起當日文詔被母親逼婚,黯然跪在中堂的情景;今天這事情竟落在自己的身上。曹芝跑到後院,只想吸一口氣。
這時,淑真跟在芝兒身後,她看見曹芝氣急敗壞的樣子,心裡也有點感受。淑真走到芝兒跟前,柔聲對她說:「三姑娘,婆婆叫我來勸你一下。」
曹芝氣在頭上,罵說:「都是你們這些詩禮傳家的奴隸,什麼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!我們的終生幸福就栽在你們手中。」
淑真被小姑罵了一頓,覺得不是味兒,可是,文詔把家裡的事情交給自己,也要硬著頭皮,開解曹芝。淑真淡然說:「三姑娘,我明白你當下的心情。我們身為女子,很多事情實在是沒法作主,可是……可是事情也不是那麼壞。」
曹芝閉口不語,雙手緊緊握拳。她知道自己的脾氣,如果她再說話,必定會叫嫂子難受。她要遵從大哥吩咐,尊重嫂子,還得少講一句話。
淑真續勸道:「你這心情,我明白,我真的明白。當天我知道要嫁給你大哥,我也跟你一樣,又惱又恨,又驚又怕,我也怨父親要逼我嫁一個我不認識的人。可是,我嫁進來以後,才知道父親沒有選錯。相公不單是男子漢、大丈夫,而且對我很好,很尊重我,婆婆待我亦如子女一般。」
「我大哥哥當然是男子漢、大丈夫!他定意要善待你,就一定會辦得到。」
「那麼,楊公子呢?聽說楊公子也是很有才華的人呀!而且,你們見過面,楊公子真心待你,才請王大嫂子來問媒……三姑娘,你是比我強多了。」
曹芝聽得嫂子這番說話,心裡雖然仍不服氣,但是卻舒服了許多。曹芝心想:「是的!我真是比嫂子強多了!起碼我跟那個讀枉書見過面,那讀枉書也像是有點喜歡我!可是,大哥呢?他的心一直在小月那裡,只是因為娘親的緣故,才娶大嫂,大嫂還懵然不知哩!」
曹芝說:「大嫂,我知道楊嗣昌的家境好、才學高,而且風度翩翩,言談出眾,是很多女子夢寐以求的佳偶。可是,我……我不是這種人,我不能接受他!」曹芝一想到嫁入楊家,就得與楊嗣昌朝夕相對,守著楊家的規矩,過著必忠必孝、毫無主見的生活。曹芝想到這裡,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。
淑真似懂非懂,不明白小姑為什麼要平白放棄這樣的一個良人。淑真問:「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哪?」
曹芝斷然說道:「沒有!」
淑真臉色一沉,把曹芝拉到一旁,低聲問道:「三姑娘,我想問你,你真的要如實答我……」
曹芝的臉色也沉重了,她心知大事不妙。
淑真問:「你房間裡的人是……」
曹芝眉頭頓蹙,即說道:「大嫂,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!」
「我知道的,這事不能張揚,女人的名節事大!可是,你怎會藏了一個男人在房間呢?如果他是你的心上人,也得讓婆婆為你作主啊!」原來淑真昨夜輾轉不能成眠,本想到後院散步,就看到小淳鬼鬼祟祟的縮入芝兒的閨房,她想看個究竟,卻聽到芝兒和小淳在對談。淑真不敢驚動家裡的人,便退回房間去。早上淑真想問個明白,已見曹芝溜了出去。淑真惟有等曹芝回來。
「他……是我的一位多年好友,可是他不是我的心上人,我們也沒做過什麼失德的事。大嫂,你要相信我,千萬別告訴娘親。」
「那麼,他要待到什麼時候呢?這事情早晚會給婆婆知道的,那時候,就真是天大的麻煩了!我們是女子,這種事情是絕對不成的。」
「我知道的,我知道的!大哥也認識他的,如果你不相信我,也得相信大哥!」
淑真聽到文詔認識這人,也知道這事,一顆心才稍稍穩定下來。可是,她還是不安心,又問:「三姑娘,那麼,他什麼時候離開啊?我們一家都是女人,恐怕會出岔子,弄得流言蜚語,那就……不太好了!」
「大嫂,你就給我三天,我一定會解決這事情。」
「那麼,關於楊公子的親事,我要怎樣回答婆婆呢?」
「這個嘛!」曹芝盤算了一會,說:「你跟娘親說,我不依,我要大哥為我作主。」
「嗯!我知道了!」淑真也鬆了一口氣,說:「我們暫且拖延這門親事,我替婆婆寫一封家書,送到陝北,請相公作個決定,對嗎?」淑真本來要做說客,勸小姑答應這一門親事,可是小姑這脾性,自己是管不了的。如今,把這事情交給文詔去處理,淑真也是覺得輕省了。
「對吶!大嫂也真聰明!」芝兒誇了大嫂一句。忽然,芝兒覺得這平凡的大嫂也有可愛可親的地方,竟然對她生了一點敬意。
曹芝謝過大嫂,便直往後門出去。淑真想把曹芝叫住,卻也沒有辦法。
曹芝一邊走,一邊盤算著:「幹嘛出了這麼多事情?如果大嫂修書給大哥,大哥一定會叫我嫁給楊嗣昌……大哥就是那樣……他一定要我順著娘親的意思,況且楊鶴大人是大哥的恩人,是他的伯樂……
可是,總不能因為他有恩於曹家,就要犧牲我的終生幸福啊!我可不是大嫂,我沒法逆來順受……我要跟大哥說個明白!在那家書送抵陝北前,我一定要跟大哥說個明白!」
曹芝走到漱玉院門前,終於下定了決心,要與小月和小淳二人,一同離開京城,到陝北去找文詔。她找著了小月,便對她說:「小月,我們一同離開京城,到陝北去!」
小月頓時呆住,講不出話來,自從她入京之後,就沒有想過要離開。
曹芝問:「小月,你不想去找大哥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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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月斷然說:「我恨不得馬上就見到他!」小月衝口說出心底話,這一刻,她才清楚知道,無論如何,她都是想留在文詔身旁,哪怕是無名無分,只要能見到文詔,那就夠了。
曹芝續說:「可是,我有一道難題,要先解決!」她環顧四周,把小月的房門牢牢關上,又把小月拉到一旁,輕聲說道:「小淳在我家裡,我們要帶他一道離開!」
小月嚇了一跳,叫道:「小淳!」
曹芝掩住小月的嘴巴,在她耳邊,把小淳的事情,一一告訴小月。曹芝說:「如今小淳是欽犯……要送他離京,恐怕不容易!」
小月沒有再見過小淳,卻想起那些到漱玉院來玩樂的宦官,他們都皮膚雪白,紅唇貝齒。小月再看著身穿寬大書生服的曹芝,問道:「芝兒,小淳現在是什麼模樣?」
曹芝想了想,說:「他嘛……也像從前一般消瘦,樣子跟以前都差不多,只是比從前更蒼白……」
「你想想,他漂不漂亮?」
「你說什麼傻話?他怎會漂亮!只有女兒家才叫做漂亮!」曹芝頓了一會,恍然大悟,說:「小月,你是說叫小淳易服……」
「這也值得一試!」
曹芝點頭稱是。
「可是……芝兒,我們又能到哪裡找文詔少爺呢?陝北不像京城,那邊是茫茫群山,天大地大,我怎知道文詔少爺在哪裡呢?」小月想到這裡,又有點沮喪了。
曹芝再細想了一會,說:「別怕!有一個人會知道大哥的行蹤!」
「是誰?」
曹芝想起了任職兵部的楊嗣昌。曹芝對小月說:「小月,你能找到一套女裝給小淳嗎?我還要一些胭脂粉黛,珠釵飾物。」曹芝把魏化淳的身形高度,告訴小月。
於是,小月就溜出房間,到後院去,她看見那裡掛了幾套女裝,她仔細思索,盤算哪一位姐妹的身形跟小淳最貼近,又再環顧一下,就拿走了一套淡紅絹衣。她返回房間,又把自己的胭脂和飾物,跟那絹衣一併包裹,交給曹芝。
曹芝對小月說:「我現在就去找那楊嗣昌,如果我今夜不來找你,明早辰時初,我們就到阜成門前等你。」
曹芝告別小月。她背著那一包女裝,踏出漱玉院。曹芝心裡有點矛盾,自己是下了決心,與小淳小月二人,同往陝北,可是,自己自懂事以來,從未離過家。要算平日頑皮出走,黃昏前也會跑回家去,哪會想到要遠去陝北,前路是禍是福,也沒法知曉。可是,如果不走,小月就要嫁作人妾,自己要困在楊家,小淳更不堪設想。曹芝想到這裡,只覺得是非走不可,惟有離開,才有一線希望。
曹芝走著走著,來到長春文社的門前。曹芝想起在長春文社與楊嗣昌相遇,若不是那一次相遇,那姓楊的大概不會登門提親。曹芝想起來,真有點後悔,都是自己頑皮闖了禍!
「那讀枉書會不會在文社內?」曹芝想了一會,就走進文社內。她剛進大門,那守門的家丁就喊道:「怎麼你這個小丫頭又來了?」
「我來找人哩!」
「不成!不成!主人吩咐過,斷不能給你再闖進去!」家丁伸開雙手,攔住曹芝的去路。曹芝走向左邊,他就攔在左邊;她走向右邊,又給那家丁攔住。曹芝生氣了,她硬闖了幾次。兩人在那大門內擾嚷了半炷香的時間。
文社主人聽得大門那邊甚為嘈吵,走了出來。一些士人也跟著出來了。文社主人一見曹芝,即皺眉說:「怎麼又是你呀?」
「夫子,我來找人的!」曹芝說:「可是就給你的人攔住!」
「你來找誰人?」
「我……」曹芝正想說話,楊嗣昌就從文社裡走來,說:「曹姑娘是來找在下嗎?」
曹芝看見楊嗣昌,有點尷尬,點頭說:「是的!」
楊嗣昌一笑,說:「好吧!我們到外邊去談一談吧!」嗣昌向文社主人作揖請辭。
曹芝跟著嗣昌出門,覺得渾身不自在。曹芝還聽到後面的士人暗笑說:「好好一個閨女,穿成這個樣子……還來打擾楊大人,不知道是立什麼心腸,真是丟人現眼!」
楊嗣昌沒有理會其他人的說話,對曹芝說:「我們找一家飯店,坐下來,聊聊天,好嗎?」
曹芝勉強點頭,兩人就走到一家飯店內,坐下來。嗣昌點了幾碟小點心。曹芝覺得非常侷促,渾身不自在。她從沒有跟男子單獨相對,雖然小淳躲在自己的房間,但她一直只當他是朋友,沒有想過小淳是男是女,可是,這眼前的楊嗣昌,分明是個翩翩公子,還剛剛遣人到家裡提親。
嗣昌為曹芝斟滿一杯香茶,說:「曹姑娘,這裡的雨前龍井特別香,你真要試一試!」
曹芝喝了一口,嘴巴差點兒給燙傷,她扁扁小嘴,一副滿辛苦的模樣。嗣昌看見曹芝這可愛容貌,禁不住朗聲大笑。
「你笑什麼?人家的嘴巴給燙到了!」
嗣昌仍舊笑不攏嘴,說道:「對不起!只是姑娘確是可愛極了!」
曹芝聽罷,不禁打了一個寒噤。
嗣昌續說道:「你喜歡那些綢緞和珠飾嗎?」
曹芝想了想,老實說,她沒有細看今早那些禮物,也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綢緞和珠飾。曹芝只應了一聲:「嗯!」
「你喜歡就好了!曹姑娘,自從那次在文社初遇,我已經很仰慕你,你是我所見的女子中,最叫人難忘的。我真是有點兒無法自拔,才向父親大人請求,准許我向你提親。我知道我是有點唐突,還望姑娘接納我這份情意。」
曹芝聽得嗣昌的綿綿情話,不覺窩心,反是更受不了。曹芝硬著頭皮,說:「楊公子這份情意,芝兒心領了!可是婚姻大事,我作不了主。如今,我家裡沒有男人,兩位哥哥都在軍中,娘親和大嫂都不能作主。」其實,娘親早想答應這門親事,只是自己斷然拒絕。
「是嗎?我早該向曹參將陳明,只因參將新婚,我怕打擾了他!如果讓家父出面談婚,曹參將大概也會首肯。」
「楊公子家裡已有嬌妻,我大哥一向疼我,他不會想我去爭人家的丈夫。」
「那也確是苦了你……我答應你,我會全心全意的對你,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。」
曹芝裝了一副為難無奈的模樣,說:「這事情也不好說!」
「那麼,我去請准曹參將,好嗎?」
曹芝假裝含羞答答,說:「也不用了!我嫂子會修書一封,向大哥陳明,看看大哥的意思……可是,大哥已出門多日,不知道他身在何方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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嗣昌聽到曹芝要問准文詔,心裡寬了,說道:「曹參將在往陝北榆林衛的途中,從這裡到陝北,大軍大概要大半個月的路程,如果現在把家書送去,來回就是一個多月吧!」
曹芝暗道:「陝北榆林!」
嗣昌摸一摸曹芝的茶杯,說:「茶涼了!姑娘再試試看!」
曹芝強顏一笑,喝了一口,雖然這茶也真夠香味,可是也打動不了曹芝的心。曹芝陪著嗣昌,閒坐了一會,就托辭離開了。嗣昌把曹芝送返曹家,曹芝沒有拒絕,但一路上,她心不在焉,只是偶然答嗣昌一句。嗣昌能得這如花少女相伴,已覺滿足,也沒察覺她是假情假意。
曹芝返回家中,急忙拉著嫂子,對她說:「大嫂,我已經把事情辦妥,明天清早就會把那人送出曹家,你不用擔心了!」曹芝把事情講了一半,她不但要把人送出曹家,她自己也要離家。曹芝心想:「我沒有撒謊啊!我是要把人送出曹家,還要送到陝北去!」
淑真聽了,當下鬆了一口氣,那不明來歷的男人離開之後,大概就不會再發生什麼事情了,小姑的名節保住了,自己也算是解決了家裡一個難題。
* * *
寅末卯初時分,夜闌人靜之際,曹芝趕緊叫小淳裝扮。小淳把一襲紅絹女服穿好,緩步而行,已像極了一位可人兒,只是這可人兒略嫌清瘦了一點。
芝兒也不禁說一聲:「小淳,你長得比我更漂亮啊!」
小淳靦腆一笑,心想:「芝兒,我寧可是真正的男子漢,那麼,我才可以告訴你我心底裡的話,才敢和你在一起呀!」
「來吧!我幫你梳頭吧!」芝兒說。
小淳走到鏡台前,坐了下來。曹芝拿起梳子,思前想後,也不知道從何入手。平日,芝兒的頭髮都是由娘親或吳媽來幫忙弄妥的;如果不是的話,就自己把頭髮往腦後一梳,綁一條大辮子,通常還要塞進大帽子裡去,再穿上那寬大男服,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蹓躂。芝兒從沒有擔心過那頭髮是好看、還是難看。可是,這一下子,總不能讓小淳梳一條大辮子,就走出去吧,這樣豈不會讓人察覺小淳的身分。
芝兒是極苦惱的樣子,心想:「都怪我不好,從沒有把梳頭這技倆學好!」
小淳對芝兒一笑,輕聲說:「讓我來吧!」
芝兒好生奇怪,她猶豫了一會,才把梳子交給小淳。小淳熟練地用梳子把頭髮梳得順順滑滑,用手把頭髮盤在頭上,然後用髮叉把髮髻插好,再用珠釵頭繩點綴一下。小淳幾下子的功夫,那一頭「秀髮」就被整理得美麗出眾。
芝兒不禁嘩然。
小淳拿起胭脂,照樣是一手流暢的技法,不消半刻鐘,把自己裝扮成美豔如花的女子。小淳站起身來,恁誰也不能認出他是一位小宮監。
芝兒也看得呆了。芝兒看看自己那一副闊袍大袖、衣不稱身的傻相,再看看眼前那漂亮動人的小淳,真是有點自慚形穢。
小淳說:「別站在那裡發呆了,還趁天未亮,我們走吧!」
芝兒點點頭,放一封留給娘親的書信在鏡台前,便拿起包袱,披上外袍,往後門走去。這時候,天未亮,還朦朦朧朧地下著小雪。曹芝與小淳踏出曹家,她回頭一看,心裡竟有點忐忑不安的感覺,畢竟是去路茫茫,禍福難料。
他們急步走向阜成門,路上,曹芝再三偷看小淳的裝扮,心裡讚嘆不已,禁不住開口問道:「小淳,你怎會學得這裝扮的功夫?雖然我從來沒有用心去學,但是我也知道這門功夫殊不容易。」
小淳無奈一笑,對芝兒說:「我在皇宮裡,要服侍娘娘妃嬪,我幾乎每天都要為她們梳頭打扮……我的手藝是宮中數一數二的,連皇后娘娘都叫我去幫她打扮……在皇宮裡,如果沒有一門技倆,就很難站得住腳……可能,一生一世都只能當個站門的奴才。」
「是嘛!在皇宮裡就是這樣嘛!」
兩人在曹府內,礙於處境,無法詳談,現在兩人離家出走,總算能暢所欲言。
芝兒又問:「那麼,你跟那魏……那個姓魏的,又是什麼關係?」曹芝不敢直言魏忠賢的名字,雖然路上無人,也怕惹來別人的眼光。
「他待我不薄……」小淳感慨萬千。
「怎會待你不薄?他把你弄成這個樣子!」
小淳慨然說道:「我不恨他,他自己也是這個模樣!」
芝兒長嘆了一口氣,心裡千百個不明白,小淳眼中的魏忠賢,難道是他的恩公來麼?芝兒記得當年魏忠賢在漱玉院帶走小淳,還把大哥遠配至遼左,二哥追隨其右,使一家人分離了八年。雖然大哥在遼左屢立軍功,從小小的把總,升遷至遊擊將軍,可是,也抵不過家人別離的憂傷啊!
小淳續說道:「我在宮裡,算是得到提攜,他把我送到最好的師傅那裡去學梳頭。我是有點聰明,這功夫學了不久,就自成一派。我在宮裡穩得住腳,也依靠他,那些王公貴冑,才不至對我這下人太過態。」
「那是你自己的能力啊!你也對他忠心耿耿,他才會這樣包容你吧!」
「不錯,我是薄有能力,我是忠心耿耿。芝兒,你可不會明白,在皇宮裡,不是講能力才華的,是講你背後有沒有靠山的……」
「我不明白!」
「有時候,我們得學會押注,要學會向誰靠攏;如果押錯了,那麼,就會跟那一幫人一同滅亡!」小淳想說:「就像我現在一樣!」卻又不敢說下去。
曹芝好像明白了一點,因為先皇仍在的時候,魏忠賢能呼風喚雨,所以,小淳迫於無奈,必須得投靠他。新皇登基,魏忠賢失勢,小淳即成欽犯。曹芝說:「那麼,你是迫於無奈啊!」
小淳又是一笑,說:「也是,也不是!我只是沒有更好的選擇。」
曹芝眉頭頓蹙,她再看看眼前小淳,一剎那是很熟悉的朋友,剎那又是很陌生的一個人。她不了解眼下的小淳,他跟多年前在街上碰上的小淳是兩個人。他現在說的話,芝兒根本就聽不懂。
他們走著走著,談著談著,來到阜成門前。他們站在一個陰暗的角落,等候崔新月。等了不久,有一位矮小瘦弱的書生來到,那書生張目四顧,像在尋找親友。那人一看見曹芝,就急步前來。
這時候,天還未亮透。那書生來到曹芝跟前,才看得清楚,這書生是小月喬裝打扮的。小月是見慣了曹芝男裝的樣子,可是小月這樣的打扮,只是頭一遭。小月急步走來,有點喘噓噓的。
曹芝見小月,喜道:「你來啦!」
小月喜上眉稍,說:「我幾乎跑不出來,昨晚客人不多,大娘和老四一直守在院裡,叫我們準備這東西,準備那東西。好不容易,大娘和老四累了,我才偷得出來。」
小淳見小月這位故友,真有點喜出望外。正想噓寒問暖一番,那城門就打開了。天亮了,守城的兵將把城門打開,讓進出的人通過。這時,趕入城中做買賣的販子,紛紛把牛羊牲口,雞鴨菜疏,運入城裡,到市集去出售。
芝兒對二人說:「我們先出城,然後再詳談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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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,兩位小書生帶著一位美女子走到城門口。來到城門前,忽然聽到後頭一聲喊聲:「你們三個,給我站住!」
曹芝心裡一寒,想繼續前行。可是那守門的小卒已追到他們身後。小卒打量了三人一眼,厲聲問道:「你們三個人古裡古怪的,出城幹什麼?」他手裡拿著一疊欽犯的畫像,逐一查閱,又再盯著三人。
曹芝強作鎮定,說:「我們姐弟三人,要到山西去探親。」
「山西?山西哪個地方?」
「山西大同嘛!我們老家是山西大同人,伯父在那邊生了病,所以要去看望他。」曹芝裝了一副山西大同的腔調。其實,曹芝本來就是山西大同人,因為老父立了軍功,才舉家遷到京城。曹芝自小在京城長大,但是那山西腔,還能說一兩句。
「你別裝腔!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們嗎?」小卒拿著那一疊畫像,在他們面前搖動,說:「我看!」
曹芝慌忙說道:「大爺,我沒有說謊,我們只是要到山西探親!」
「山西人?山西多有錢人啊!那麼,你們的家也不賴吧!」
小淳聽得小卒的說話,心裡就明白了。小淳從錢袋裡拿出了一塊碎銀子,交到小卒手中,柔聲說:「小兵哥,請你行個方便!」
小卒拋一拋手中的碎銀,覺得約有五錢,感到滿意了。小卒說:「還是當姐姐的比較聰明!走吧!」
小卒就這樣放行了。小卒手上的確是通緝魏化淳的皇榜,只要他再仔細查看,就能緝捕小淳。可是,這個年頭的兵卒,沒有幾個是真正用心辦事。他們只會敲詐平民百姓。
小淳三人離開京城,急步走了一里路,才敢放鬆下來。曹芝被小卒嚇得臉色發白,小月走得氣喘如牛,小淳就嚇得冷汗直流。三人在一亭中稍作休息。
芝兒說:「好險!」
「別胡說八道!」小淳示意,叫芝兒謹慎言行。
「小淳,你真有辦法!」芝兒誇小淳說:「我真想不透那廝的用意,你卻明白了。」
「芝兒,我是司空見慣了,這是皇宮朝廷裡的人的把戲……情理是說不過去的,最重要是疏通疏通……上至皇親國戚、一品大員,下至守門宮監,都是一個模樣。」
芝兒又不明白了,她雙目茫然,說:「他們都講禮義廉恥、仁義道德,怎會是這樣?那麼,那些莘莘學子,多年寒窗,苦讀聖賢之書,是為了什麼?考取功名,為朝廷效力,又是為了什麼?」
「芝兒,你不會明白的了……金玉其外,敗絮其中。哪怕你有鴻鵠志向,一入官場,仍然是身不由己的。」
「可是,我的哥哥們不是這樣的……」
小淳嘆一口氣,說:「如果曹文詔是那種人,就不會給發配到遼左;如果他聰明一些,他今天就不至於仍是個邊軍參將。我們最害怕的,就是像曹文詔這樣的官!」
小月聽到小淳這樣對文詔說長道短,心裡也不舒服,說:「文詔少爺是一位忠於朝廷的好官,他待人以誠,你怎能這樣說他呢?」
「文詔少爺真的是笨!如果他聰明一些,早就可以替你贖身了。你看!曹府之內,一件賣錢的家當都沒有!我告訴你,就是宮中的一個小宮監、小兵丁,家裡的擺設都比曹府華麗。」小淳似笑非笑。
「小淳!你不能如此奚落文詔少爺!」小月維護著文詔。實在,文詔在小月心中,是全無瑕疵的。
曹芝卻沒有再跟小淳爭論,因為她知道眼前的小淳不再是漱玉院裡的小孩。曹芝真想知道這八年,小淳在宮中是如何度過,怎會把他改變成這個樣子?
小淳看見曹芝臉色沉了,也自知失言,就向兩位妹子道歉。雖然小淳對人情世故,確是比兩人老練,可是,他也知道,眼前兩位妹子天性純良,也不應跟她們談論這些世態炎涼之事。「還是不要再講這種事情了。」小淳說道。
三人走在路上,談天說地,在這第一天,他們覺得甚是歡愉。尤其是曹芝,對她來說,所有在京城以外的情事,都是如此新奇。在京城外,她覺得日頭也光亮一些,雖然初春時節,仍下著小雪,寒風仍冽,曹芝卻是異常興奮,她心想: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!我終於可以走在我哥哥們的腳踪上了。」
* * *
過了未時,淑真在曹家未見曹芝的身影,心裡焦急起來。她在院子中坐立不安,想要到房間中看個究竟,又怕碰上那陌生的男子。正當她忐忑不安之際,吳媽慌張地走過來,對她說:「少夫人,不好了!」
淑真驚道:「什麼事情?」
「三小姐溜掉了!」
淑真這一驚可真夠受了,她張開嘴巴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「少夫人,我剛進去小姐的房間,看見她的東西都拿走了,桌上還留了這一封給老夫人的書信。少夫人,你看怎麼辦?」
淑真急忙拿過書信,拆開一看,信上寫著:「娘,女兒決與吾友小淳小月往陝北榆林尋找大哥,為親事作斷,自當速去速回,勿念!芝兒拜上。」
「三姑娘怎會這樣胡作妄為?」淑真從沒有想過,小姑會離家出走,這事情在她心目中,簡直是匪夷所思。一個閨女走出家門,已經是天大的事情,更何況是跟一個男人出走。淑真頓時不知所措。
這時候,老夫人從中堂進來,看見二人慌慌張張的樣子,問道:「媳婦,發生了什麼事情?」
「婆婆……」淑真不知從何說起。
吳媽叫道:「老夫人,糟糕了!三小姐留書出走了!」
老夫人當下嚇得臉色發白,淑真連忙從旁攙扶著。老夫人定了定神,淑真才把書信交給老夫人。老夫人看完了,搥胸說:「芝兒,你真傻!你不要嫁給楊公子,就坦白跟我講,我怎會逼迫你呢?」
「婆婆,我們去追三姑娘回來吧!」
吳媽急說:「我馬上去!」說罷,就走出門外。
「婆婆,要不要請兵部衙門幫忙?他們有快馬,可能會追得上。」
老夫人傷心難過,一時間說不出話來,她舉手拉著淑真,再喘過一口氣,說:「小月是那在漱玉院的女子……那小淳是誰?」
淑真覺得很為難,說:「前天晚上,我……我看見一個男人在三姑娘的房間……可能就是這一位小淳吧!」
老夫人怒目圓瞪,說:「媳婦,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?」
淑真見老夫人怒極,當下跪了下來:「婆婆,請你原諒我!我知道這事情太大了,所以不敢胡言亂語。我也問過三姑娘,她說那男人只是她的朋友,相公也認識。她又說今天會把他送走……我以為把他送走了,就會沒事……沒料到三姑娘會跟他私奔……婆婆……對不起……我錯了……」淑真嗚咽著。
「算了!算了!這也不能怪你!你才進門十數天,又怎會知道芝兒的脾氣!這個女兒是給我寵壞了!」老夫人把淑真扶起。
淑真拭乾眼淚,說:「婆婆,我沒有主意了,我們該怎麼辦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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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會推卻楊家的親事……」老夫人說:「可是不能驚動衙門……這樣叫我怎向楊家交待!實在是太叫人丟臉了!至於那個男人的事情,讓芝兒回來,我要再問清楚,這女兒是沒分寸,可是,也不會做出這失德的事……可能真如她所說,只是朋友而已!」
「那麼,我們怎麼辦?」
「媳婦,你馬上寫一封家書,請兵部送往陣前給文詔,把事情告訴他……芝兒已經走了半天,大概我們也追不上了……你請文詔派人在路上攔截她,如果芝兒真的找上文詔,就請他馬上派人送她回京。」老夫人說著說著,又傷心起來,嗚咽說:「傻孩子呀!你怎會這樣衝動呢?你是終身不嫁,我就叫你兩位哥哥供養你一生一世好了!」
* * *
魏化淳、曹芝和崔新月離開京城,向西南走去,走了七天,剛剛踏入山西的邊陲。他們本來預算半個月的步程,就可以到達陝北,找到文詔,可是,走了這麼多天,還未到一半的路。三人走到山西的井陘,盤川已所餘無幾。
曹芝和小月依舊是披著那一身寬大儒服,跟在女裝的小淳身後。
小月覺得有點累了,對曹芝說:「芝兒,能找一家飯館歇腳嗎?」
曹芝盤算了一會,說:「小月,我們找一家茶亭吧!」
小淳看見小月疲倦了,也說:「芝兒,我也餓了,找一家飯館吧!」
「可是……可是我們已所餘無幾,到飯館去,恐怕……」曹芝有點無奈,說:「我們得省點,不知道還有多少路程!」
小月說:「不是說從京城到榆林,大概是半個月的路程嗎?」
曹芝說:「那姓楊的是這樣說的……」
小淳嘆了一口氣,說:「他大概是說行軍的時日……他們會比我們要快得多……恐怕我們只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……可能,我們還要再多走半個月哩!」
小月聽了,也嘆了一口氣。
曹芝說:「你們別這樣吧!這條路不管有多遠,只要我們一天一天地走,就總會走得完,也一定能找到大哥。」
小月強顏一笑,說:「芝兒,你說得沒錯,我們一定能找到文詔少爺的。」
小淳無奈,他年少時,跟隨崔老頭從陝入京,這一段路是漫長而艱辛的,當年他們盤川用盡,逼得小淳在街上當小毛賊。如今,在京八年,要重新踏上這一條路,小淳真是百感交集。
他們走在井陘的小街上,忽然,兩個小男孩走到曹芝面前,兩人一追一趕,曹芝冷不防就給他們碰個正著,還差點兒摔倒在地上。曹芝眼見只是十歲左右的孩童,就沒有多追究。曹芝再走了幾步,摸摸腰間的錢袋,那錢袋竟不翼而飛。
曹芝嚇了一驚,說:「小偷!他們偷了我的錢袋。」
小淳大驚,轉頭看去,那兩名孩童已不知去向。小淳追了兩步,可是那一身衣裳,把他纏繞得幾乎跌倒下來。曹芝也想去追,可是走到路口,也不知要往哪裡找他們。
曹芝咬牙,恨恨的說:「我們的盤川……」
小月也追上來了,她看見曹芝臉如死灰,就知道不妙。小月安慰曹芝說:「芝兒,我們先找個地方,再看看怎麼辦吧!」
三人頹然找到小鎮外的破廟,他們瑟縮在那頹垣敗瓦下,已是飢腸轆轆。三人相顧無言,甚為沮喪。
「芝兒,我們該怎麼辦?」小月開腔問道。
「小月,我們還得繼續上路的……哪怕是行乞,也要到陝北。」曹芝說:「我們沒有退路,要回去也要盤川。」
小淳說:「我不能回去,回去是死路一條……曹芝,我身上還有這些珠釵衣服,我們將它們變賣,也許可以多挨一段路。」
曹芝點點頭,說:「也是的!小月,這些都是你的東西,你願意把它們變賣嗎?」
小月微微笑說:「芝兒,我心裡只想見文詔少爺,這些東西我不稀罕。」
「那就好了!我們明天就把東西變賣。」
小淳細想了一會,對曹芝說:「芝兒,你的老家不是山西大同嗎?」
芝兒點點頭。
「我們到大同去吧!」小淳說:「到了大同,可以拜託你的鄉里,給我找個落腳的地方,安頓下來嗎?」
「小淳,你不是要回陝北的老家嗎?」芝兒問。
小淳苦笑說:「我離鄉八載了,那裡的鄉里會認得我嗎?況且陝北是苦窮之地,大概也沒有我立足之處……可是,大同不一樣啊!那裡沒有人認識我,我可以再安頓下來。」
「小淳,不對!我們要到陝北去。」
「芝兒,你們要找曹文詔……可是我不可以給他看見我,他會把我抓回朝廷領功的。」
「小淳,不成的!」曹芝說:「我從小就在京城長大,跟大同的鄉里根本扯不上關係,他們根本不認識我。況且,我們不是什麼山西富戶,我們老家在大同右衛,是屯兵的地方,那邊全是軍戶賤民。」
「芝兒,那邊總有落腳之處吧!只要到得大同,就告訴他們,你是曹文詔的妹子,他們也會給你大哥幾分面子!」
「不成!這裡相去大同要幾天的路程,如果我們先把你帶到那裡,往返就是十多天,我們的盤川不足……這裡往陝北的邊陲,也是幾天的路程。」
小月拉著小淳,說:「小淳,我們一起到陝北吧……到了陝北,我們就分道揚鑣,我們到榆林,你就返回延川的老家。」
小淳很失望,對芝兒說:「我知道,這裡是你作主的!」說罷,就把身上的珠釵飾品,絹衣羅裳脫下,放在芝兒的腳下。他把布衣穿好,就倒頭睡去。
芝兒和小月無奈對看,她們也沒有再說話,把包袱裡較能賣錢的袍子,拿了出來。
三人一同上路,不過短短七天,已是各有所思。曹芝心裡難受,可是,她知道在這路上,大家不能各懷異心,必須同舟共濟,才可以一起撐過去。
芝兒走到小淳身後,輕聲說:「小淳,對不起!請你原諒我!我剛才是衝撞了你!」
小淳背著芝兒,心裡也明白,這些日子很艱難,而曹芝離家出走,除了為了她的親事,也為了帶自己遠離京城。他心裡知道自己該感激芝兒的救命之恩。小淳轉臉,向曹芝說:「芝兒,我沒有生氣……我怎會生你的氣……別胡思亂想了,快去歇著吧,我們明天還要趕路。」
曹芝還以一笑,曹芝身後的小月也笑了。小淳看見芝兒這笑臉,當下心寬了,這女孩的笑容一直都如烙印般留在心中,這麼多年,他都沒有忘記過小胖曹芝的小泥人。只是,在掙扎求存的骨節眼上,小淳選擇的,仍是他自身的利益。
這一夜,小月夢見文詔,他身穿紅錦甲,就像當天離開京城的模樣,他在陝北的土頭上,騎著馬,迎著她來了。小月朝思暮想,就是這一情境。也就是這一情境,讓她堅持走在路上。小月沉醉在甜夢中,竟不禁痴痴笑了。曹芝勞累了幾天,倒頭睡去,只是夜露風寒,覺得有點冷了。小淳卻是輾轉不成眠,他心裡所擔憂的,正是漫漫前路,禍福難料。直到深夜,小淳才勉強睡去。
翌晨,三人把身上的家當,能賣的賣,能典的典,籌措了一些盤川,便從井陘橫過山西。他們所得的銀兩不多,不足以讓他們夜宿客店,他們唯有沿途尋找善心人,讓他們借宿,又或是住在荒廢的野居、破廟內。他們辛辛苦苦地再走了十天,本來光光鮮鮮的出門,也難免變得灰頭土臉,一身塵垢。三人終於來到黃河邊上。走了大半個月,三人終於看見秦境,就在大河的另一邊。這時候,三人已是疲憊不堪,他們看見秦境,仍禁不住雀躍起來。
曹芝笑道:「小月,我們到了!過河之後,便是陝北。」
小月眼泛淚光,笑說:「芝兒,我們快將見到文詔少爺了嗎?」
「嗯!過了河,再走幾天,就可以找到鎮西軍。」
小淳對芝兒說:「過河之後,我們就要各奔前路了嗎?」
曹芝看著這村女模樣的小淳,她抿嘴一笑,說:「過河之後,你就是李淳,不再是魏化淳,也不是村女,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!」
小淳長長的嘆了口氣,他定睛凝視曹芝,一時間情不自禁,一手把芝兒擁在懷裡。小淳輕聲說:「芝兒,我的小泥人,我捨不得你!」
芝兒一笑,輕拍小淳的肩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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