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崇禎十七年正月,李自成於西安稱王,國號大順,改元永昌。
三月十七日,李自成的大軍進攻至京師的九門。九門外大明軍的三大守京軍營的軍士,未戰先降。
三月十八日的晚上,太監曹化淳開啟紫禁城的彰化門,讓李自成的大軍入宮。皇城失守,崇禎皇帝登上煤山,以一道白綾,自縊於山亭中。
京城失守,四處一片火海,哭聲震天。唯獨是京城的一個角落裡,一所簡樸宅院的四周安安靜靜,沒有受到威脅。這所小小宅院的四周,被三百精兵守衛著,其他大順大軍望門不入。
四月二十三日,京城的亂局總算平靜下來。京城街道雖然仍滿是災民,但尚算太平。京城的街道中,出現了一輛轎子,內裡坐了一位貴夫人和一位年約八歲的小女孩。
那小女孩見四處都是災民,就問道:「娘,這些人是幹什麼的?」
貴夫人從轎內往街上看去,見那裡有人哭賣兒孫,有人行乞,更有人瘋瘋癲癲地在街上亂叫。貴夫人答女孩說:「蘭兒,剛打完了一場仗,有些人失去親人,有些人失去家產,他們很傷心,所以在街上叫喊!」
忽然,夫人的轎子被人攔住,夫人看出去,問道: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
「制將軍夫人,前面有一個乞丐,攔住了我們的去路!」
夫人向外看去,見一個瘋瘋癲癲的乞丐攔在前面,還在大叫:「這轎子是我的!是我的!」
夫人看見這人的容貌,覺得非面熟,便從轎中走出來,她細心打量著那乞丐,詫異地叫道:「小淳!」這制將軍夫人就是崔新月。那瘋乞丐就是年少時,一起從延安走到京城的李淳,亦即是被拉到宮中淨身的魏化淳,後來又再跟隨曹姓,開宮門,讓李自成入宮的太監曹化淳。
曹化淳看著崔新月,也覺得她很面熟,他想了很久,才開聲叫道:「小月!你就是小月!」
兩人在王大順的村莊分手,一別已經是十四年。崔新月見小淳,心裡有點感觸。崔新月身邊的人說:「夫人,你還是不惹這個人了!」
「為什麼?」
「他是曹化淳!開彰化門給我軍入宮的曹化淳,本來大王要殺他,可是,他送了五萬兩黃金給大王,才保得一命!」
新月看著小淳,心裡有點難過。
小淳半瘋半醒,笑說:「小月,你真漂亮啊!你是不是嫁給總兵大人了?」
新月聽到總兵大人一名,知道他說的是曹文詔,心裡就不舒服。
「小月,你是二品大官的夫人了嗎?小月……小月……」
新月不願再聽那曹化淳胡言亂語,便返回自己的轎子內。新月心想:「小淳從小就是這樣,只求苟活,連賣主求榮的事也會做!」
「小月……小月……你不要走,我可以替你打扮裝身,讓你取悅總兵大人……你收留我吧……你收留我吧……」
新月返回轎內,那小女孩就對她說:「娘,我很害怕!我們快點離開吧!」
新月再瞥了曹化淳一眼,就對侍從說:「給他一兩銀子,就打發他走吧!」
侍從就給曹化淳一兩銀,曹化淳見銀兩閃亮亮的,高興極了,跳起來,說:「你們看……這嬪妃打賞我銀子了……奴婢謝娘娘……謝娘娘……」
小淳又變回一個宮監,向小月叩謝!
新月不忍再見小淳,就叫轎夫加快腳步,離開那街道。新月回頭,仍見小淳在那裡叩首。她想起二十多年前,因為小淳,就在這京城的街道上,第一次遇見文詔,當時她只得十歲,已覺得文詔極為可親。當年的文詔,英氣勃發,帥氣不凡。
新月不想再想起文詔,就退回轎子內去,轎裡有自己的女兒坐在身邊。
新月的轎子一直來到一所簡樸的宅院前,這宅院被三百精兵保護,裡外都絲毫無損,那些守護的精兵見新月到來,即拱手對她說:「制將軍夫人,內裡一切安好!我們每天送糧食進去,內裡每日都傳出炊煙!」
新月點點頭,說:「辛苦你們了!」說罷,就帶著小女孩和兩名侍婢走入這莊園內。
崔新月走入屋內,見院子裡整整齊齊,雖然是有點破落了,仍然是几明窗淨。新月走入中堂,見堂上那「忠義傳家」四個大字仍然矗立著。這個地方,二十多年沒有改變過,唯一改變了的,就是堂中的案上,多了幾個靈位。其中一面靈牌寫著:「先考曹公文詔、先妣曹門林氏之靈位」幾個大字。
這就是京城曹文詔總兵大人的家。
新月再細意看去,那裡還有「先兄曹公文耀之靈位」、「先夫艾公萬年之靈位」、「曹公變蛟之靈位」、「曹公鼎蛟之靈位」。這裡放了四曹一艾的靈位。
新月長長嘆了一口氣。
這時候,內室走出了一位少年人,這少年人年約十三歲,手執一柄鐵劍。
小蘭兒看見這持劍少年,嚇了一跳,急忙躲到母親的背後。那兩名侍婢亦急急走上前來,把夫人和蘭兒護在身後。
新月認得少年手上的鐵劍,就是當年文詔亡故之後,從他手中拿出的鐵劍。這少年人的樣貌竟像極了曹芝||那身穿儒生服,年方二九的曹芝,只是這少年面中多了一分殺氣,那眼神炯炯,凌厲得像當年的文詔。
少年見來人是婦孺,鬆了一口氣,說:「你們來我家幹什麼?」
新月走上前來,對他微微笑說:「少年人,這是你的家嗎?」新月知道,這必定是文詔的兒子。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少年朗聲說:「這裡是大明大同總兵、都督同知、太子少保曹文詔的家,我是他兒子曹躍蛟!」
新月聞言,心裡極感動,忽然,眼眶一紅,說:「你真是文詔的兒子!」
躍蛟問:「夫人,你是什麼人?你認識我父親嗎?」
新月沉默下來,心想:「我是什麼人?我是文詔的什麼人?我夫君是殺死文詔的元凶……我是你的殺父仇人……」新月想到這裡,不敢再想下去,便說:「我不是你父親的什麼人……我是你姑姑的好朋友!」
躍蛟皺一皺眉,說:「姑姑的好朋友?」
「是啊!我是曹芝的朋友……我此行,就想來探望你姑姑,她在嗎?」
躍蛟說:「她在……」
這時候,有人從內室緩緩步出,是一位婦人。她臉帶病容,拖著身體,一步一步走到堂中。躍蛟見婦人出來,立即去把她扶住,恭敬叫道:「姑姑!這位夫人來找你!」
這婦人就是曹芝。曹芝不再是那小胖曹芝,她臉容瘦損,臉色蒼白,似是病得重了。曹芝見新月,叫道:「賀夫人!想不到真的是你!」
新月聽得曹芝叫自己叫賀夫人,心裡很沉重,也就回了一聲:「艾夫人!」
曹芝對新月說:「賀夫人,請坐吧!」又轉臉向躍蛟說:「躍兒,快去給賀夫人奉茶!」躍蛟恭敬地應了一聲,就走到內室。
曹芝緩緩地坐到桌邊。新月也坐了下來,她見曹芝一副病容,已不復當年的銳氣。曹芝見新月,一身貴氣,也不是當年楚楚可憐的漱玉院歌姬。
曹芝對新月淡然一笑,說:「一個多月前,京城被賊軍逼得極緊,就只有我家是安安靜靜的……躍蛟對我說,門外有精兵守著,又每天有人來送糧……我就猜想,必定是有遠方的朋友,來探望我這位故人了!想不到,我仍然能猜對!」
新月低頭笑說:「是的!那是我在大順軍內的親兵,是我派他們來保護你的。」
「大順……你記得我們初到陝北的時候,那一條村莊的當家就叫王大順……如今,你們的國號,也叫大順,那李自成就自封為大順王……真是巧合了!」曹芝想起十四年前在王大順的村莊抗賊的境況,如今,賊首就自稱是大順。曹芝想起來,真有點諷刺。
「是啊!那已經是十四年前的事了!」
「十四年!想不到狼寨一別,已經十四年……獨行狼還好嗎?」曹芝問道。
新月答說:「賀郎還好!」
「賀郎……你們夫妻也恩愛吧……」
這時候,躍蛟端出幾杯熱茶,放在桌上,然後,恭敬地站到曹芝身後。曹芝對躍蛟說:「躍兒,你帶……」曹芝看著那八歲的小女孩,不知道怎樣稱呼她。
「那是我女兒賀蘭!蘭兒!」新月叫蘭兒說:「蘭兒,快向艾夫人請安!」
蘭兒臉上一紅,向曹芝請安說:「艾夫人!」
「躍兒,你帶蘭兒到後院去玩玩,我有話要跟賀夫人說!」
躍兒答說:「姑姑,知道了!」
新月亦對身後的侍女說:「你們也進去吧!」
躍兒就帶著賀蘭和兩名侍女,到後院去。
新月回頭,對曹芝說:「躍兒被你調教得循規蹈矩!這男孩子很不錯!」
「循規蹈矩又怎會是我調教出來的……他只是像大哥而已……」
新月聽到文詔的名字,就又沉默了下來。
曹芝又問:「你們夫妻恩愛吧?」
新月答說:「還好!」
曹芝鬆一口氣,說:「其實,我一直很後悔!後悔當日把你帶到陝西,害得你……可是,看見你們現在夫妻恩愛,我才能原諒我自己!」當年,小月被獨行狼醉後姦污,曹芝萬分自責。
「其實,我真要感謝你……如果當年我沒有跟你去陝西,可能只是一位老員外的小妾,又怎能成為大順朝的制將軍夫人!我今日所得,都是你所賜的!」新月的語氣變了。她想起過往的經歷,其實,並不如曹芝所說的盡如人意。也許,她寧願從沒有遇過賀錦,從沒有成為過什麼制將軍夫人。
曹芝聽出新月的意思,就問:「獨行狼對你不好嗎?」
「也不!他視我如珠如寶!我要求的,他沒有不答應……我說過的每一句話,他都會用心記住……就連我只得賀蘭這一個女兒,他也沒有嫌棄過!別人總是叫他納妾,他也不肯!這樣的夫君,還要到哪裡去找哩!」
「那麼,你為什麼要傷心呢?」
新月瞪著曹芝,說:「我哪有傷心呢?」
曹芝聽新月反駁自己,淡然一笑,說:「以前只有我在說話,你是只會聽的……現在,真是很不一樣了!」
新月皺著眉目,說:「我仍是那崔新月吧!」
曹芝搖搖頭,說:「不一樣了!你現在心裡有恨意!以前的小月,儘管不如意,也不會是這個樣子的!」
新月嘆了口氣,說:「曹芝,你仍然能看透我嗎?你仍然了解我嗎?」
曹芝笑了笑,說:「我也不知道!只是猜想而已!」
「你知道嗎?賀郎殺了文詔!」
「不對!大哥是自刎身亡的!」
「他是被賀郎圍死的……他死的時候,我也在……」
曹芝皺起眉頭,想像當年的情境,心知小月一定會不顧一切,去營救大哥,便說:「你也在!你一定盡力去營救他了,是嗎?」
新月無語。
「你是無力救他,還是他選擇了自己的路?」曹芝想起大哥,也不禁眼眶一紅。
新月有點激動了,她恨恨地說道:「我求過他,求他離開,求他跟我離開,可是他不願意!他竟然不願意!」在湫頭鎮裡所發生的事,新月仍歷歷在目。
曹芝嘆了一口氣,說:「原來,大哥是可以活下來的!」
「他寧願死,也不跟我在一起!」
曹芝淡然說:「那一點都不奇怪!只是你不了解大哥而已!大哥又怎會是那一種苟且偷生的人?他寧願轟轟烈烈地死在沙場上,也不會做不忠不孝不義的事!」
「不忠?不孝?不義?你怎會像你哥哥所說的一模一樣?」
曹芝又是一笑,說:「你不是說過,我跟他很相似嗎?」
新月乾笑了一聲,說:「那麼,你一定知道,他為什麼寧死也不要跟我在一起了!」
曹芝點點頭,說:「臨陣退縮,是為不忠;一走了之,對母親不孝;兄弟戰死沙場,他苟且偷生,此為不義!」
「你全說對了!可是,還差了一點!」
「還差了一點?」曹芝皺皺眉。
「還有他的愛妻和兒子……他不能連累他們……」新月說到這裡,強忍住兩行眼淚,不讓他們流下。
曹芝明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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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月站起身,走到文詔的靈牌前,恨恨地說:「我恨死他們!我恨死他們!她把文詔的人搶了,把他的心也搶了……文詔的心裡已經沒有我……還好……我還有賀郎,賀郎對我死心塌地,我就回去做我的賀夫人!你看,我現在榮華富貴,是能呼風喚雨了!」
「你是真心真意,做你的賀夫人嗎?」
新月被曹芝一問,啞了嘴巴,只說:「是的!我選擇了做賀郎的妻子!」
曹芝心裡有點難過,說道:「嗯!我知道了!」
新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放鬆臉容,回頭問曹芝說:「艾夫人,你呢?你可安好嗎?」
「我?」曹芝輕輕一笑,說:「我很好!只是最近身體差了……外邊兵慌馬亂,我仍能安然留在家裡,你說,我不是很好嗎?」
「你這話是衝著我來說的嗎?你是譏諷我是賊娘麼?」
「不是!當然不是!」
兩人沉默了。
曹芝淺淺一笑,開腔說:「你知道我嫁了給艾副將,是大哥跟你說的嗎?」
新月點點頭,說:「你夫君也戰死在襄樂!」
「是的!他比大哥早走了十四天……」曹芝想起萬年,眼又紅了。她拭一拭眼淚,說:「我們是恩愛夫妻……只可惜,我們的緣分是短了一些……我們只做了幾天的夫妻,他就到戰場上去!可是,我沒有後悔過!其實,我都跟你一樣,曾經想把艾郎一直留在自己的身邊,不讓他再返回戰場上去……可是,我最終也是讓他走了……因為我明白,保家衛國是他一生要走的路……既然選擇了成為他的妻子,就得接受這樣的命運!」
「曹芝,你……」
曹芝又是一笑,她走到艾萬年的靈前,說:「我深愛我夫君,艾郎也深愛著我,那不就夠了嗎?能嫁給艾郎,我已是一生無憾!唯一的不足,就是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。」
「曹芝,我妒忌你!」
曹芝走到文詔和淑真的靈前,說:「也不必!你就妒忌我大嫂好了!」
「那個女人?」
「是啊!她是唯一值得我曹芝敬佩的女人!」曹芝輕撫著他們的靈牌,說:「大哥在戰場的時候,她守著大哥交托的這個家,侍候家姑,照顧小孩,任勞任怨……大哥死後,她更把整個家撐起來……在家中,她打點一切,還要在外替人刺繡、洗衣,幫補家計……朝廷賞賜了一個太子少保的名位,可是這虛銜,跟那撫恤,差太遠了,根本連吃飯都不夠……我這個讀書的,才知道在這亂世,百無一用是書生……我能幫到的實在太少太少了!我這位苦大嫂,她撐到母親大人辭世,也疲累得病死了!她臨走的時候,把躍兒交托給我……在氣絕前一刻,她還喜孜孜地告訴我,她看見大哥來接她了……她就高高興興地離開!」
新月無言以對。
曹芝續說道:「她是配得起大哥的!」
曹芝移步到文耀靈前,說:「當然,還有這位最疼我的二哥,他是最早離開的一個!」
曹芝再走到變蛟和鼎蛟的靈位前,說:「我這兩位小侄兒,更加了不起!他們承繼了大哥的遺志,繼續領兵抗賊,後來被派到錦州抗清,崇禎十三年,松山被圍,他們死守半年,到了十四年開春,松山被攻破,他們亦雙雙殉國!」
曹芝說到這裡,鬆了一口氣,說:「我們姓曹的,也配得起這『忠義傳家』四個大字了!」
新月抬頭,那「忠義傳家」的橫匾壓在頭上。
曹芝再想了一想,說:「你還記得那楊嗣昌嗎?」
「那苦纏著你的讀枉書!」
「就因為他,我才跑到陝西去!」曹芝說時,眼裡閃出一點兒時的光采。「我回來以後,他又來提親……可是,我心裡已有艾郎,怎會理睬他哩!後來,聽說,他做了兵部尚書,官居一品,也帶兵出戰,可是,他調兵,兵不出;遣將,將不用;就嚇死在沙場上。」
「這件事,我也知道,當時,賀郎在八大王張獻忠的麾下。八大王恨死了楊嗣昌,還把他碎屍萬段!」
「那也未免太殘忍了吧!」曹芝仍有點當年的率真性情。
新月聽曹芝說完,就問曹芝:「那麼,你現在打算怎麼樣了?」
曹芝又笑了,說:「我有什麼打算?我答應過艾郎,會在京城這裡等他!我會一直守在這裡!你看,他們四曹一艾都在這裡,我怎能離開呢?」
新月嘆口氣,說:「我也會留在京城,總算是有個照應!」
「謝過賀夫人!我還能照顧我自己!」
新月見曹芝如此見外,心裡很難受。
「賀夫人,我大哥有一些遺物,你想看一看嗎?也許,可以讓你釋懷!」
新月臉色一沉,心中忐忑不安,那是什麼東西,能教自己釋懷,還是教自己更傷心呢?
「你跟我來吧!」曹芝便帶著新月走到內室,走進文詔的書房。這裡一點兒都沒有變過,只是已沒有文詔的身影了。
曹芝找出了一封家書,和一疊兵書。
曹芝先把那家書交到新月手中,說:「這家書是大哥在大同獄中所寫的,大概是在他死前半年所寫,只是在朝廷報他死後七日,才送到家裡!大哥身故,大嫂本來非常傷心,可是,當她看完了這書信,就馬上抖擻精神,重拾意志!」
新月戰戰兢兢,拿家書來看,這真是文詔的筆跡,寫著:「淑真吾妻如晤:念甚。文詔出征一年又半,未能歸家,克盡夫父之職,深感歉疚。今又被遣邊疆,未知歸去何期。望汝加衣加飯,保重身體,並代奉高堂,撫養孩兒,恩深情切,銘記在心。」
新月見字,心裡極難過,說:「文詔已把我完全忘記了……我還要掛念他麼?」
曹芝又把那一疊兵書,交給新月,說:「這是大哥死後,變蛟在臨洮總兵府找到的,這是大哥常讀的兵書……你打開來看看吧!」
新月接過兵書,翻開來看,那一頁的邊上寫滿了「月」字。她把每一本兵書,一頁一頁地翻開來看,那裡每一本兵書,每一頁紙的邊上,都寫滿了「月」字,也都是文詔的筆跡。新月的眼淚,一點一滴落到這些兵書上,落到每一個「月」字上。
曹芝想起,在稷山的大帳裡,當她把小月被擄的事情告訴文詔的時候,他就是背著她,執筆寫字,也許,就在那個候,他在寫這個「月」字。曹芝也想起,當大嫂接到這一疊兵書,看見大哥這些「月」字,只是淡然一笑,說道:「我不會惱的!你大哥心裡有我,已經夠了!」
新月哭如淚人,放下兵書,就抱著曹芝,悽然泣道:「芝兒!芝兒!我恨你!我恨你!你為什麼要讓我知道?」
曹芝輕拍著小月的肩頭,說:「小月,你恨我就好了,不要恨大哥……我想他在臨洮的時候,仍是很想念你的……」
新月嚎啕大哭,說道:「芝兒,我很後悔!我很後悔!我不應該救獨行狼……或許,我應該早日到臨洮……又或許,我在文詔死後,就應該殉死……我寧願做一日曹文詔的妻子,也不要做這制將軍夫人!芝兒!芝兒!」
曹芝說:「小月,別這樣吧!大哥說得對,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,逃也逃不掉的!」
小月就抱著曹芝,放聲大哭,就像她們年少時一樣。
就在這時候,一名侍女匆匆走來,叫道:「夫人,將軍遣人,有急事要找你!」
崔新月抬起頭來,拭乾眼淚,答說:「急事?什麼急事?」
「我也不知道!只是他說事情極急,必須見到夫人!」
「好吧!我馬上出來!」崔新月馬上走到中堂,她走到中堂,見幾名大將站在那裡,蘭兒、曹躍蛟也在。
蘭兒說:「娘,我剛跟大哥哥玩得高興,他們就衝進來,說要帶我走!我不走!」
崔新月問:「發生了什麼事情?」
幾名大將跪下,報說:「制將軍大人請夫人馬上回府!」
「我還有一些事情,晚一點就會回去!」
「夫人,情勢緊急,必須馬上起程!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夫人,清兵已破山海關,不日就會攻到京城!制將軍大人說必須把夫人馬上移回西安,才可確保萬全!」
崔新月聞言,也大吃一驚,說:「什麼?清兵壓境!」
這時候,曹芝也從內室緩步走出,她也聽到他們的說話,就對新月說:「小月,你走吧!這地方已不能久留!」
崔新月即對那幾名大將說:「好吧!你們先出去,我等一下就來!」
大將們即領命出去。
新月轉臉向曹芝說:「芝兒,我們一起走吧!」
曹芝搖頭,說:「我不是說過,我要在這裡等艾郎的嗎?我是不會離開的!」
新月很緊張,說道:「這地方會很危險的!」
「我會怕嗎?況且,我已經病得很重……剛才只是撐起身子,與你這位多年摯友聚一聚而已!」曹芝說罷,就坐回桌邊上去。
躍蛟馬上走到曹芝身旁,扶著她,說:「姑姑,你怎樣了?」
「躍兒,我沒事!」
「姑姑,這一個多月,你沒有吃過藥,也沒有見過大夫,躍兒很擔心呀!」
「躍兒!」曹芝撫一撫躍兒的頭髮,說:「姑姑還撐得住,不用擔心!躍兒,你要聽姑姑的話!」
躍蛟點點頭。
「躍兒,你跟賀夫人離開京城,知道嗎?」
躍蛟馬上搖頭,說;「姑姑,我不能離開你!我要保護你,也要保護這個家!」
「躍兒,你聽我說!這個大明朝已經亡了,這個家也保不住的了,我也是將死之人。可是,你不一樣!你是曹家的血脈,你要活下去,替我們見證這末世,這改朝換代的大變遷。你將來祭拜我們的時候,要告訴我們,這是誰人的天下,是一個怎麼樣的世代!
躍兒,我們這一代生於末世,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,可是,你不一樣,你這樣年輕,就遇上這契機……也許,十年之後……也不!一年之後,整個天下就會煥然一新!
躍兒,你要記住,無論如何,必須活下來!死了,一切成空!無論我曹芝是否仍活著,你曹躍蛟必須得活著!」
崔新月聽到曹芝這番話,就想起在狼寨的斷崖上,曹芝也曾對她說:「無論如何,必須活下來!死了,一切成空!無論我曹芝是否仍活著,你崔新月必須得活著!」新月想到這裡,又忍不住一腔眼淚。
曹芝轉臉,對新月說:「小月,我就把躍兒交托給你,請你照顧大哥的唯一血脈!」
新月含淚點頭,說:「芝兒!我會的!我一定會保他安好!」
「好了!躍兒,把你父親的佩劍帶著!馬上就走吧!」
「姑姑……姑姑……」躍蛟非常不捨。
「走吧!這是我的命令!」
「芝兒,你保重了!」說罷,新月就帶著蘭兒,拖著躍蛟離去。小月走到門前,吩咐守門的將士說:「你們留守在這裡,非不得已,不准離開!」
將士應道:「末將領命!」
曹躍蛟一邊走,一邊回看自己的家園。他自小與姑姑相依為命,現在,他要離開唯一的親人,心裡極難過,也難免流下男兒淚。
* * *
崔新月離京之後的第六天,即崇禎十七年四月二十九日,李自成在紫禁城武英殿匆匆即位。
四月三十日,李自成只做了一日皇帝,就棄城逃走。
五月一日,清兵進入北京城。
這時候,曹家門前的護衛都跟隨李自成離開了京城,這冷落的門庭外只聽到呼呼的風聲。清朝的辮子大軍魚貫入城,腳步聲和馬蹄聲漸漸從遠方傳來。
曹芝一人留在府中,她已病得奄奄一息。她奮力從內室走到中堂,看著那四曹一艾的靈牌。她又拿起萬年的血帕,喃喃說道:「你們四曹一艾已經離開了這麼多年,遺下我一個人在這裡死撐,真氣人哪!你們還不來接我……那麼,我們就能像當年在黃花峪大帳之中,五曹一艾……不……該是四曹二艾啦……又可再歡聚一番!」
曹芝又拿起那一張血帕,說:「艾郎,你答應過會回來的,怎麼讓我久等了?」曹芝覺得很累了,就坐了下來。
「芝兒……芝兒……」矇矓間,曹芝聽到一張熟悉的聲音,溫柔地叫著:「芝兒……我回來了!」
曹芝認得這聲音,她抬頭一看,,看見夫君艾萬年一臉柔情地對自己微笑著,她又感到了萬年身上的體溫。曹芝一笑,說:「艾郎,你終於回來!」
曹芝俯伏在案上,撒手人寰。
(全書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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