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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慢慢地走著。
「ca...l...」一邊默唸著待會早自習要考的單字,她走在熟悉地往公車站牌的路上,這條走了好幾年的路,她閉著眼睛都會走。
小學的時候,她要走這條路去學校上課。
國中、高中時期,她也總是走著這條路去搭公車。
不遠前晃出一個人影,她停下默背單字的嘴。
那是路旁的一間檳榔攤,有別於其他檳榔攤辛辣聳動希望吸引客人的招牌,它只在路旁插了根素色的旗子,簡單寫著價格。
檳榔西施從她面前走過,身上的香水味飄進她的鼻子裡,她忍不住因為那陣濃烈而皺起眉頭,也許是察覺了,比她略高的檳榔西施撇頭看了她一眼,她連忙紅著臉,低下頭,加快腳步離去。
檳榔西施身上單薄的衣物,令她這麼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孩感到害羞,從小學到現在,高三了,她知道那個檳榔西施也工作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了,歲月卻幾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跡,她依然是那樣的曲線,那樣的穿著,無論幾個年頭,幾個季節過去。
唯獨臉。
她從沒抬頭看過她的臉,每次經過,她總是害羞地低著頭,同樣身為女性,她穿著整齊的制服,而她穿著性感又情趣的衣物,這種短暫的不協調感總讓她感到彆扭。
放下書包,她拿出小小的一本單字本,這種口袋書幾乎是學生們人手必備一本,可以放在口袋裡隨時拿出來溫習,對於他們即將面臨學測的高三年紀,每分每秒都是關鍵。
「看屁書啊?」一隻手掌壓住她的書,她沒有抬頭。
「喂,你有聽到吧?」聲音在她的頭上無形的拍打著她的頭頂,她只好帶著些微害怕抬起頭來。
「我的早餐呢?」眼前的金髮女孩,甩著一頭高高的馬尾,制服皺皺的穿在身上,領帶也沒有拉好,一隻腳跨在她的椅子橫桿上,雖然學校規定穿裙子,她卻無所謂的穿著一身黑長褲,還是違反校規改過的窄管褲。
她全身上下都違反校規,過於誇張的髮色,不合格的服儀規定,閃亮的耳環,視覺系的手環和腳鍊,但她絲毫不在意,
因為她是葉梓,一個被學校歸類為行為偏差的學生。
「對不起,小梓,我以為你中午才會來學校。」她撫平自己膽戰心驚的心情,試著平靜。
「幹。要不是主任說再遲到就要退我學,我才不會這麼早來。」小梓斜眼看了她一眼,「算了,不嚇你了。我自己去買早餐吃。」她跳下桌子,甩髮離去。
她鬆了一口氣。
這就是她一直以來的生活。她沒有朋友,過於內向使得沒有人願意跟她說話,她容易因為緊張而面無表情,所以大家認為她難相處。
會理她的人,只有那些總是在學校偏僻的廁所裡抽煙的小混混。
起初,葉梓替她揍跑了一群混混之後,她以為她們是好朋友,但其實不然,只是換一個人繼續使喚她,心情差的時候命令她做東做西,偶爾賞她幾巴掌,心情好的時候就像剛剛,也許什麼麻煩也不找,或是偷東西的時候多幫她偷一瓶罐裝可樂。
她把單字本打開。
她是一個悲觀的人,認為自己是失敗者,從小獨來獨往的個性,讓她知道這個社會需要的仍然是那些八面玲瓏,個性活潑開朗的人。
她不知道她的未來在哪裡。
小學的時候,她曾經因為發現班上的女生都不理她,在教室哭了出來,但眼淚並沒有因此爭取到同情或憐憫,而是換來更多嘲笑。
而班上看不過去的男生,稍微和她說了幾句話,就被問:「你喜歡她吼?」
「才沒有咧,誰會喜歡這種噁心的人。」
現在想起來,也許只是小男孩一時窘困所脫口而出的氣話,但無論過了多久,她仍能夠記得,當時的心情有多難堪。
於是她不再哭了,她始終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什麼,只能歸因於自己是個註定的失敗者,沒有未來,也沒有幸福快樂,每天就是這麼公式化的過著,她深知感覺不到痛苦。
這就是她。
夜幕低垂,她正要開門的手在手把前停了下來。
家裡的燈是亮著的…
她的眼神黯淡了下來,輕輕開了門。
「回來了?」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,冷漠的看著她,「怎麼這麼早?現在才10點不是嗎?補習班下課不用留下來問老師問題嗎?送妳去補習不是讓你打發時間用的。」
「爸…對不起。」
她機械式地回應。
她的父母離婚了,爸爸是商人,常常去大陸出差好幾個禮拜都不會回來,但其實她知道,爸爸在大陸有一個情人,而且情人有一個小孩,他們就快要結婚了,在大陸,然後他就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但其實,她寧願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在,也慶幸他們離婚,因為她的媽媽會酗酒,喝醉就打她,打得比小梓還兇。
「我不需要妳的道歉,妳對不起妳自己。」
他仍冷眼地撇她一眼,繼續低頭滑著手機。
「…我…可以進房間唸書了嗎?明天還有考試…」
她怯怯地詢問,在一片安靜之下,她算是得到默許,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間。
房門外,她聽見爸爸毫不顧忌地和情人講著電話。
「是啊,我怎麼會有她那種陰沉的女兒?唉…你別提了,她才不是我女兒,常常覺得她怪奇怪的,也不愛說話,也不常笑,老是那個臉…看著挺噁心的…」
她把窗戶打開,讓冷風吹進房內,讓室外的雜音使她聽不見外頭的批評。
心冷很久很久了,冷到一點感覺都沒有。
起床的時候,一疊鈔票壓在客廳的桌上,連張字條都沒有。
她習以為常地收好錢,鎖上大門。
走在那條熟悉的路上,她換在心裡默背古文四十篇,前方停了一臺黑色中古車,車殼滿是歲月的痕跡,車牌還歪了一邊。
檳榔西施彎著腰,正要收下車裡遞出來的百元鈔票時,一陣風吹來,鈔票輕飄,落在她的前方。
她彎腰撿起,抬頭的時候正好對上檳榔西施的眼睛,她有著一雙清澈的眼眸,儘管濃妝生硬的想要遮掩她臉上的年華老去,她仍有著一雙溫柔的眼。
「謝謝妳。」
她對她微笑,而她怯怯地連不客氣都忘記回應,快步離去。
晚上十點二十三分。
她低頭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時間,還好,今天自己故意在補習班的小考上答錯,被留下來訂正,現在才能回家,應該不會被爸爸罵了。
區間車進站了。
她上了車,選了一個角落站著,晚班的火車已經沒有太多人潮,但她還是喜歡待在角落。
嗶嗶嗶-
門關上,列車緩緩啟動,逐漸加速,她看著窗戶裡自己的倒影,仍然那麼疲憊,那麼陌生。
手機的震動突然在她的外套口袋裡吵鬧起來,她拿出手機,是小梓的來電。
唉…
她深吸一口氣,暗暗希望她不要臨時又有什麼無理的要求,曾經她的一通電話在晚上11點把她叫出來,只是為了買一條曼陀珠。
「喂…」她的聲音小聲地在車廂內響起。
「……」電話的那端沉默著。
「喂…?」她再度出聲。
「妳補習班剛下課嗎?」她低沉的聲音傳來,出奇的平淡,而非平常那副兇勁。
「對,現在在火車上。」
「真巧,我也在火車上。」
「妳打架輸了嗎?」一時間的脫口而出,她立即後悔,現在她心情這麼差…揍個她十幾拳是一定的啊…。
「…………」電話的那端再度沉默著。
「喂?」意外的沒有任何反應,她暗自希望,剛剛因為收訊不良她什麼也沒聽見。
「妳知道嗎,我們都是錯的存在。」電話中,她的聲音,似乎夾帶著一絲她從來沒聽過的哽咽。
「我們都是這個社會不要的人。」
十點三十五分。
第六節車廂的角落。
她還沒來得及聽懂她的意思,還沒來得及回應。
碰!
一聲震耳欲聾,一陣天旋地轉,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見。
下一秒,一切都離她遠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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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還沒亮,她騎著摩托車,緩緩停在鐵捲門邊,熄了火,拉開鐵捲門 。
太陽還沒出來,她呼出的冷霧在空中化成一團,她將東西擺放整頓好,剛買來的早餐擱在桌上,她走進屋內。
這一間座落路邊小小的鐵皮屋,就是她工作的地點,也快要幾乎等於她生活的全部,她拿起一根旗子,將它擺在門外,像以往一樣,簡單寫著檳榔的價格。
熟練地盤起頭髮,她露出一截白皙的後頸,還沒上妝的她,臉上帶著一絲捲容,她隨便拿起一根夾子,將及肩的褐色長髮固定住,褪去薄外套,裡頭僅僅一件露骨的紅色內衣,她接著脫去你牛仔長褲,套了件黑色的透明紡紗,若隱若現的身材與性感,在她身上展現。
而她仍然面無表情地對著鏡子開始上妝,並未因為自己的美豔而感到欣喜。慢慢地蓋去眼角的皺紋,不知不覺天也已經亮了。
「小姐!」一輛車停在路邊,她從椅子上起身,踩著兜兜兜的高跟鞋,走到搖下車窗的車旁,「嗨,今天這麼早啊?」她對駕駛座上的男人陪笑。
「還不是為了來找妳?怎樣?今天給不給賣?」
「還是老樣子的檳榔嗎?等我一下喔。」忽略男人的調戲,她巧妙地閃避話題,連忙走進屋內準備。
這就是她的工作,一個從早到晚都在陪笑,還要小心不被騷擾的檳榔西施。
她做這份工作也十幾年了,年華老去,這四個字在她身上明顯卻也難以發覺,但她自己明白,年輕的時候化妝是為了吸引客人,而現在化妝,卻是為了遮掩那些歲月無情的痕跡。身材說變沒變,說沒變卻也還是有些微的改變,只是相較於其他中年婦女,她的確是身材姣好的,或許是因為一直以來都沒有錢吃好的吧,她的錢幾乎都得花在購買工作必須的情趣衣物上。
拿著一袋檳榔,她走出店,依稀瞥見身旁有個人影,但她原本不打算轉頭,直到他們距離不遠,她彷彿瞥見一個皺眉,
她直覺地看向皺眉的來源,是一個小女生。
女孩迅速地紅了臉,低下頭快步離去。
是她呢…
那個總是經過這條路的小女孩。
是自己身上香水味太重了嗎?她嗅了嗅,不小心嗆到她了嗎?
收了錢,她揮手道別了客人,走回椅子上坐下,開始剝檳榔。
那個小女孩啊,她也一路看著她從小學,到現在穿上高中制服,也仍然是每天走著這條路呢。
她總是背著書包,微低著頭,就像是不想與這個世界的人有任何接觸一樣,踏著小小的步伐走著。
不知道她現在是高中幾年級?說不定,和她女兒一樣大呢,她忍不住心想,露出了一點落寞的微笑。
每次看著她經過,她就好像看著自己的女兒,也是這樣穿著某一個學校的制服,邊想著早餐要買什麼,邊想著待會去學校和朋友聊些什麼的去上學吧。
可她無法看見,因為她連她的女兒現在在哪裡,是生是死都不知道。
差不多也是高中時期,她曾經和一個男孩相愛著,以為可以一路步入禮堂,以為幸福那麼容易就落在掌心,可是兩小無猜的他們發生關係了,懷孕了,對於一個才青春期的孩子,當爸爸媽媽是一件多麼驚恐的事。
她沒有家人,生活全靠自己,已經沒有多餘的能力再撫養一個孩子,可是那個男孩,那個他深愛的男孩,說要對她負責,於是兩個人都休了學,一個在家專心地把孩子生下來,一個每天在外面兼好幾份差。
「是女生哦。」
當她醒來,男孩眼眶含淚的輕聲對她說。
她感動地哭了出來,抱著男孩,以為幸福這輩子已經屬於她了。
但就在那個夜晚,她在家裡哄著女兒入睡,一通電話打來,是男孩車禍的死訊。
她已經忘了,自己是怎麼度過接下來的日子。
她仍以為每天晚上,會聽見開門聲,有個笑臉說他回來了,然後他們一起分著一碗湯麵,聽著他說我們吃不好沒關係,將來不能讓女兒餓著了。
每當聽見嬰兒淒厲的哭聲,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呆坐在那裡一個下午,孩子餓了,哭了,她也哭了。
最後,她將女兒放在一個箱子裡,丟到孤兒院門口,忍著眼淚離開。她明白,這樣做太不負責任,但她沒有辦法養活她,沒有辦法看著她,不想到已經死去的男孩,不想到他們曾經說好的未來,她只能期待她遇見更好的家庭,健康的長大。
拉下鐵捲門,她發動自己停在一旁的機車,駛去。
每當到了夜裡,回到空無一人的家,她總還是被寂寞吞噬,一次又一次。
這麼多年了,她還是記得他回家先洗澡的習慣,記得他總說自己喜歡洗冷水澡,其實是不想浪費瓦斯,記得他每次都把湯麵裡的湯喝光,然後說自己飽了,吃不下了,但其實一碗麵裡他只吃了兩口。
當年的車禍怎麼發生的,沒有人知道,也許也已經不再重要,她只清楚即將到手的幸福卻從指尖再度逝去,這種感覺有多痛多無法接受,每晚她都只能藉助安眠藥帶著眼淚入睡,醒來再度淚流滿面。
幸福是什麼樣的呢,她早就不敢想像了,因為那永遠也不會屬於她。
今天早上起的比較晚,當她才剛弄完一切沒多久,就有一輛黑色的中古車緩緩駛來,搖下車窗。
「你好…」她微笑,駕駛座裡是一個微胖,兩個眼睛有著深深的黑眼圈的中年男子,他出了神的看著前方,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搖下車窗。
「客人?」她出聲叫他。
男子回過神來,隨便比了個數字,雖然覺得奇怪,但她還是微笑進入店裡準備。
要拿錢給她的時候,男子分神的手不小心一鬆,手中的百元鈔飛離,落在地上,一雙小手將她撿起,抬頭的時候正好和她對上眼。
啊…是她呢。
她接過鈔票,微笑地輕聲說道:「謝謝妳。」
女孩像是不知道怎麼回應似的,怯怯地快步離去。
每個來買檳榔的人,離去後,又將會去哪裡呢?每個人的背後肯定都是每一段不同的故事吧,而她身為一個過客,也許只是今天有個人出門前臨時想到“欸,好久沒吃檳榔了,去買些吧”然後就會遇見的路人,對於這些陌生卻又有些熟悉的面孔,他們不曾在她心裡留下任何重量,就像她也不會讓任何人記得一樣。
每天看著同樣的景色,一台台的車駛離,偶爾改變的只有天氣,她甚至不確定這種覺得無趣的感覺是不是叫作寂寞。
還是,去旅行吧?
猛然出現的想法,使她心裡頭震盪了一下。
旅行,多麼浪漫的名字,也多麼不負責任,但這些年頭過去了,該壞的也都經歷過了,還有什麼情況會更糟呢?她說服著自己。
看著這一塊小小的工作環境,她半輩子的生活中心,旅行的想法更加的堅決。
走吧,就做到今天晚上,反正離去,也不需要對任何人告別。
晚上十點二十三分。
她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薄外套,背著一個沒有多少行李的側背包,拿著手機,心情就像是即將去校外教學的孩子一樣,許多年未見的興奮感在她心中蔓延,甚至還有些期待。
區間車進站了。
她上了車,晚間的火車沒有多少人,她挑了一個旁邊沒有人的位子坐下,把包包放在腿上,輕輕吐了口氣。
嗶嗶嗶-
車門關上,她隨著火車啟動而搖晃著,忍不住笑了出來,如果有人聽見她這麼瘋狂的舉動,會嘲笑她的吧,都一把年紀了,還學年輕人出去旅行。
窗戶的倒影映出她未上妝的輪廓,伴隨著好久不見發自內心的微笑,她忽然覺得這個模樣好親近,好像許久未見的老朋友。
突然這樣離開了,會有人惦記著她嗎?
那些習慣來買檳榔的顧客,會好奇她怎麼沒有營業,還是乾脆的換一家買呢?
不管如何,這次的旅行肯定會帶來一些什麼改變的吧。
有點期待呢,不知道會遇見什麼,說不定,會遇見幸福?
「呵呵…幸福啊…」她忍不住低聲呢喃。
十點三十五分。
第三節車廂的空位子上。
還沒來得及想像幸福的輪廓,一聲巨響。
碰!
她已經沒了知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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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去死啦!下次看你還敢不敢!」
一拳落下,一個男孩瞬間倒地,手摀著紅腫的左頰,害怕地往後退了兩三步,踉蹌地連滾帶爬離開。
「嗤,遜咖。」女孩甩了甩剛出拳的拳頭,彎下腰撿起書包,豪邁地往肩上一甩,身後的金色馬尾在早晨的陽光下閃著光,晃著。
「喂?哦,對啦,解決了,他有再去找你麻煩再跟我說啦。」她一隻手拿著手機,一隻手扶著腳踏車的把手,穩穩地騎上一座小橋,河邊吹來徐徐微風,連日沒有下雨使得溪水苟延殘喘地爬過一顆顆溪石,她熟練地右轉,騎進一條小路。
「白癡喔,我今天要去學校啦,阿就快被退學了咩,下次再約啦。」女孩繞來繞去,慢慢地在校門口旁慢了下來,跳下車,「欸,阿錢要記得!老樣子啊。」她不忘叮嚀,掛掉電話後,她蹲下來上鎖,這時,管理員探出頭來皺著眉對她說道:「葉梓,我說過腳踏車不要停門口,停進去車棚裡!」
「喔。」她頭也不回地離去。
走進教室,周圍的人瞥見她,似乎都暫停了三秒的動作,才不自然地恢復平常的吵雜。
她是葉梓,一個俗稱混混,學校歸類為行為偏差的學生。
她的制服隨性地批在身上,領帶也是毫不在意的隨便掛著,他從來不穿制服裙,有來學校的日子裡她只穿著改過的窄管褲。
過於誇張的髮色、閃亮的耳環、視覺系的手環和腳鏈,她全身上下都違反校規,但沒人治得了她,她上學是看心情,打人看心情,蹺課也是看心情。
「看屁書啊?」她走到一個女孩身邊,手壓在她的書上,女孩卻沒有抬頭。
「喂,你有聽到吧?」她有點不耐煩地皺眉,女孩這才慢慢的抬起頭來,眼裡帶著葉梓看過許多次的害怕。
「我的早餐呢?」他把一隻腳跨在女孩的椅子橫桿上,手抱在胸前,由上而下居高臨下地瞥著女孩。
「對不起,小梓,我以為妳中午才會來學校。」女孩淡淡地說著,似乎已經習慣葉梓突如其來的命令。
「乾,要不是主任說再遲到就退我學,我才不會這麼早來。」其實真要是退學也無所謂,葉梓心想,斜眼看了她一眼後,跳下桌子,「算了,不嚇妳了。我自己去買早餐吃。」
記得,她開始愛上暴力的時候,是在公園裡,一個小男孩一句嘲笑的話:「妳沒有爸爸媽媽!」
是的,她沒有父母,據孤兒院院長所說,她在一個安靜的夜裡被放在一個箱子裡,聲嘶力竭地哭聲在門口迴盪著。
她的姓氏、名字,都是院長去求來的,算命師說,葉梓這個名字,是一個勇敢的名字。
她很勇敢,一直到孤兒院因為院長病逝而倒閉,她無家可歸的時候,她都沒有掉過任何一滴淚。她逃離那些社工的管束,一個人靠著偷拐搶騙的錢,勉強像個正常人一樣活到現在。
記得,第一次揮拳的時候,她覺得自己受傷的心靈似乎被填滿了一些些。
她開始愛上暴力。
和那些深夜蹲在路邊抽煙的不良學生一樣,她到了深夜就往外跑,在路上找人打架。
但她並未像那些人為了尋找同儕、尋求歸屬感,而勉強自己像他們一樣看起來很酷。
她甚至沒有興趣和他們廝混在一起,她只想找人打架,每一次的揮拳,她都覺得自己的心寬慰了一些,每一次身上傷口的痛楚,都不斷在提醒她,她仍然活著,沒有意義、沒有任何人關心地活著。
她用暴力保護著自己。
她不常回家,說是家,其實也只是一個小小的鐵皮屋,裡頭有一條棉被、一個箱子放她的雜物,其他東西凌亂的隨地擺放著,她不怕小偷,因為沒有什麼東西值得被偷走。
牽著腳踏車,她嘴裡咬著今晚的晚餐,一顆大肉包,把書包甩到身上,她跳上車,騎在路上,忽然,被一陣小小的嗚咽聲吸引,她停車,發現聲音的來源是一隻小狗,牠瑟縮在一個小小的箱子裡,在路邊的草叢裡發出害怕的聲音。
「喂,你肚子餓了嗎?」她蹲下來,把口中的肉包一分為二,湊到小狗面前,牠抬起臉嗅了嗅,狼吞虎嚥地吃完,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她的手指。
小狗抬起頭來,大大的眼睛看著葉梓,牠跳出箱子,窩到她的腳邊磨蹭,尾巴開心地搖著。
「果然是餓了。」她撲哧一笑,把手中剩下的肉包放在地上,小狗抬起頭來看著她汪嗚一聲,毫不客氣地吃完。
不知道當時,她是不是跟這隻小狗一樣,忽然離開了原本該擁有幸福的生活,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個箱子,而只能等待有人發現自己?
她將小狗帶了回去,牠開心地趴在她的身上,風吹得牠的耳朵晃啊晃的,牠吐著舌頭瞇著眼好不滿足。
她恨她那未知的父母嗎?
她不知道,但她渴望一個家,渴望一個有一切正常機能的家庭,有一間浴室、一間廚房、一個客廳,有人等她回家、有人問她今天過得好不好。
小時候,她曾經希望找到自己的父母,但隨著年紀增長,她不再做著這個希望渺茫的夢,也許她是害怕,害怕一切不會像自己所想的那樣。
也許是寂寞,她不願意承認,但她其實清楚。
小狗帶回家之後,很快地便佔領了原本她睡覺的地方,沒有絲毫戒心地陷入熟睡。
她忍不住微笑,但又將頭埋進雙膝之間,她不喜歡笑,她其實很害怕自己一旦微笑,就會誤以為自己過得好。
不知道為什麼,但她一直在心裡偷偷覺得,如果她現在過得很不好、過著像是那些大人口中的不幸,那麼她的父母就會出現,然後把她帶走,所以,她不能過得太好,她不能感到快樂或是滿足,不然,也許她一生就只有這樣子了。
這是她生活下去的動力吧,也許自己就像今天撿到的小狗一樣,一直在等待有人可以出現,給她一顆肉包,然後把她帶離那個箱子。
一路睡到下午,她帶著小狗,坐著火車來到她最喜歡的河堤邊,她常常在這裡,看著河面,一坐就是一整天,享受一個人的寧靜,有時候是帶著傷來這裡休息、有時候則是心情差到極致,卻又找不到人發洩時。
小狗開心地在草地上跑來跑去,她抱著自己的膝蓋,下午四五點,風有些涼,陽光已經不再刺眼,轉為和煦的光芒,在河面上閃閃發亮。
她有一個不願意承認的祕密。
這讓她一直覺得自己不正常,也許就是因為不正常,現在的生活才不斷地在懲罰她、或是也許就是因為不正常,她的父母才不要她。
她喜歡一個人。
喜歡那個每天被她使喚、被她欺負的女孩。
也許也談不上是喜歡,但在她身上,她發現和自己一樣的特質,她們的心都受了傷,而這些傷口卻讓她第一次有了想要保護她的念頭。
只是,她們並非互相舔舐傷口的個性,她仍然喜歡打她、使喚她、看她害怕自己的樣子。
也許,她希望她討厭自己,討厭這個只會一直欺負她的自己,這樣一來,自己就可以恢復正常的吧。
也許,她只是藉由欺負她,讓自己有一個可以不讓她離開的理由,她知道,她們其實是同一種人,都沒有資格擁有幸福的人。
一陣涼意襲來,她才發現自己竟然不小心睡著了,而天色早已暗了下來,她打開手機一看,已經快要十點了。
四周一陣安靜,她覺得納悶,起身尋找小狗的身影。
「嗚......」
熟悉的叫聲,就和那天在箱子裡發現牠的時候一樣的叫聲。
微弱地、求救地、渴望地。
牠被一隻體型比牠大太多的野狗咬在嘴裡,鮮血從牠細小的脖子潺潺流下,牠瞪著眼睛,像是在哭,四肢都無力地垂掛著。
她沒有替小狗取名字,因為她害怕。
野狗看到有人來了,張開嘴,小狗落到地上,牠兇狠地吠了兩聲便跑了開。
她害怕,有一天分離了,她會受不了。
她的生命中,還能忍受多少人離開?
她在小狗旁跪了下來,鮮血有的已經乾涸,有的才剛冒出來,但小狗已經不動了,她抱起牠,傷口觸目心驚,牠摸起來已經有些僵硬。
她脫下自己的薄外套,將牠包覆起來,抱在懷裡起身。
「不痛了,我們回家。」她以為自己不會哭,甚至,她已經忘了眼淚流下的感覺是什麼,原來,是熱的、是痛的,比被打還要痛、痛很多很多。
為什麼要睡著呢?
火車上,她看著窗外自己流過淚的雙眼,緊緊抱著手中那麼脆弱的生命。
如果沒有睡著的話,一定會馬上聽到叫聲然後趕去的吧。
如果趕去的話,一定可以阻止小狗受傷的吧。
如果是自己被咬的話,一定很快就會好的吧。
如果沒有去的話。
如果。
如果...
她的雙手微微發抖著,幾乎是下意識的,她拿出手機,手機螢幕上的時間顯示為十點三十三分。
一個號碼撥出,她聽著嘟嘟聲在耳邊迴盪著,然後是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。
「喂...」
她沈默著,想要讓自己聽起來冷靜,但現在卻連偽裝的力氣都使不上來。
「喂...?」電話那頭再度出聲,聽著她的聲音在離自己耳朵那麼近的地方,她覺得連這樣都是一種奢侈。
「你補習班剛下課嗎?」她試圖壓低聲音,不讓自己洩露一點異常。
「對,現在在火車上。」
「真巧,我也在火車上。」是嗎,是同一班火車嗎?如果是的話,那肯定是命運吧。
「你打架輸了嗎?」女孩脫口而出的問句,卻讓她陷入沈默。
是關心嗎?
我可以...自私地認為妳在關心我嗎?
她紅了眼眶,如果沒有手中那冰冷的重量,她一定會以為自己太過於幸福的吧。只是,如此強烈的對比,卻讓她的手臂起了雞皮疙瘩。
「喂?」女孩的聲音再度響起,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。
「妳知道嗎,我們都是錯的存在。」她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裡清晰地響起,即使壓抑到全身都在顫抖,還是免不了夾帶著酸澀的哽咽。
幸福...?
我做錯了什麼?
她在心裡咆哮著。
為什麼有人可以每天回家,家裡有一桌豐盛的菜,為什麼有人可以牽著自己喜歡的人走在路上,為什麼有人可以拿著好成績被人稱讚,為什麼有人可以到處去玩,為什麼有人可以那麼自然而然地走在陽光下?
「我們都是這個社會不要的人。」
都一樣。
而我們都一樣。
這個社會淘汰它不喜歡的人。
有些人就是注定一輩子都無法擁有幸福和未來,而那些人就是我們。
妳知道嗎,我們悲慘到,即使突然消失了,也不會帶給這個世界任何一點東西。
她哭了,十幾年來,發洩似地大哭。
十點三十五分。
第二節車廂內,她在感受到劇烈的疼痛前,似乎有聽見尖銳的煞車聲。
是嗎?那也不重要了,但她這次記得緊緊抱著手中那份牽絆。
碰!
不痛了。
不會再痛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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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蜷縮著。
窗簾緊閉的屋內,一絲光線都透不進來,空氣無法對流,只有老舊的電風扇嘎嘎嘎地吹著微弱又悶熱的風。
他抱著自己的膝蓋,微微發抖著。
「不是我......不是我的錯...」
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。
他總是如此。
自從那一天之後。
他是一個老實的人。
工作是每天規律的公務員,按時打卡上班下班,偶爾還會幫同事加班。
他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人,每天上班,回到家偶爾自己弄點簡單的晚餐吃,配著電視,一個人吃吃笑著八點檔的狗血劇情,然後洗個澡,上床睡覺。
他沒有什麼興趣和娛樂,也沒什麼朋友,但他並不覺得自己缺少什麼,人生嘛,都活到這把年紀了,平淡不過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罷了。
他一直以為,自己這樣的生活直到他退休,住進養老院,都不會再有太大的變化了。
如果沒有那一天的話。
那天,他正打算要收拾東西打卡下班時,一群同事邀他一起去喝酒。
「星期五小週末耶,明天可以睡一整天,沒差吧?」一個同事笑著說。
他被說服了。
不好意思地笑著跟著去。
他們喝得很晚,一群中年大叔喝開了,絲毫不輸給年輕人。
他聽著他們抱怨老婆、抱怨孩子、甚至說到年輕的種種事蹟、也聊到男人不免吹噓一番的當兵歷程。
他還是一樣,沒什麼好聊的故事,只能喝著酒,笑著,聽著。
「喂,喝這麼多你還要開車啊?」
「沒差啦!都兩點了哪有警察啊,我支持你!」
揮別同事們醉醺醺地嚷嚷著,他笑著走向自己的黑色中古車。
他真心覺得自己並沒有醉。
只是頭有點暈。
只是反應有點慢。
只是世界好像和他隔了一層透明的牆一樣。
直到他撞上一台摩托車,劇烈的碰撞聲才讓他驚醒過來。
不會吧!
他撞到人了!
他瞪大雙眼,手心發抖著緊握方向盤。
遲了好幾秒,像是過了好幾世紀,他開門走下車。
凌晨的道路上幾乎沒有來車,冷風吹得他不斷起雞皮疙瘩,他走向車頭,才看了一眼,馬上雙腳發軟,幾乎是用爬的躲回車上。
引擎聲重新發動,他駛離了。
以極快的速度駛離現場,他不斷發抖著。
是一個男孩......
看起來挺年輕的,但他看見散落在地上的嬰兒用品,應該當爸爸了...?
最後怎麼到家的,他幾乎沒有印象了。
只是那一天之後,他的生活徹底改變了。
他辭掉工作,因為他沒辦法出門。
他總是兩個星期出門一次採買,囤積在冰箱或是櫃子裡,只要一出門,他總是盡量不露臉,總是疑神疑鬼,只要有人竊竊私語,他就覺得他們好像要害他,他們好像知道那件事。
他把家裡所有窗戶都拉上窗簾,也總是不開燈,他總是怕警察找上門來,夜晚裡也總是睡不著,總是夢到那個男孩,又好像看見血淋淋的他站在家裡某個角落。
他的生活轉了一個大彎。
他很痛苦,也很自責,只是更缺乏面對的勇氣。
「不是我......」
空洞的雙眼,喃喃自語著。
時間對他來說已經毫無意義,連同生命也一樣毫無價值。
他總是這樣坐一整天,陷入罪惡的旋渦裡,餓了才吃,但食物卻讓他沒有任何慾望上的滿足。白天或夜晚,對他來說已經毫無差別,他甚至已經忘記今天究竟星期幾,可是,那又怎樣呢?
他只是一個被社會淘汰的罪人,苟延殘喘地呼吸著。
打開冰箱時,裡面除了發爛的起司外,什麼也沒有。
是嗎...又得出門了...
他面無表情地關上冰箱門。
時間,懲罰著他。
他開著時速30的中古車,無視呼嘯而過的喇叭聲,緩慢地停在路邊,他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停在一間檳榔攤旁。
「你好...」檳榔西施甜美的聲音從他搖下的車窗外傳來,但他仍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。
「客人?」他嚇了一跳,胡亂比了一個數字,撇過頭去翻找著錢包。
要拿錢給她的時候,他手中的百元鈔票不小心飛離,被一個路過的高中妹妹撿起來重新交給她。
果然是這樣...他什麼事也做不好。
在超市胡亂閒逛,買完食物回到車上時,外面的天已經黑了。
他坐在車裡發呆,看著超市旁的火車站,來來往往的人們。
怎麼到月台的,自己已經沒有印象了。
他看著牆上的時鐘,十點三十一分啊。
地上的紅燈閃爍亮著,周遭等車的人們開始騷動起來。
旁邊的情侶黏膩地討論著剛剛看完的電影。
後面的媽媽一手牽著小孩,告訴他上車之後不能吵鬧,回家才有餅乾吃。
他真是個人生失敗的例子。
如果沒有那一天的話,那個男孩一定能順利回到家的吧。
也許他真的是個年輕爸爸,那麼他的老婆和小孩,應該也能過著幸福的生活吧。
也許他未來會成功闖蕩一番,還那麼年輕,那麼不可預測的人生。
如果沒有那一天的話......
如果自己沒有答應去喝酒,如果自己不硬要開車回家,如果還是照往常一樣,洗完澡舒服地躺在床上睡覺...
如果死得是自己,不是那個男孩就好了。
『列車即將進站,請勿靠近月台...』
果然,自己是個失敗者,只會造成別人的負擔罷了。
他一腳跨過黃線,列車進站的風吹得他發冷顫。
希望這一跳,自己再也不會造成其他人的困擾了。
他躍下月台,聽見身後有人驚呼,有人尖叫,光線刺得他閉上眼睛,列車劇烈的鳴笛聲和尖銳的煞車聲讓他覺得暈眩。
但很快的,他就已經毫無知覺,甚至感覺不到痛。
就這樣吧,自己死了最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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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昨日晚間十點三十五分,一名男子跳下月台,疑似自殺,造成區間車嚴重翻覆,多達76人輕重傷,3人死亡,後續相關調查警方仍在全力搜索當中......』
「喂?是我啦,對,明天回去。」
他將車上的廣播轉小,一隻手握著方向盤,調整耳機的方向。
「誰知道會發生那種意外啊...不過也好啦,這樣我們也少了一個負擔,我這次回去大陸就跟妳住在那了啊。」
紅燈,他緩慢停下。
「難過?拜託,又不是我害的,意外誰能避免啊,妳不是也不喜歡她?一個女孩子陰沈的要死,又不可愛,也沒能力,根本就是個拖油瓶。」
「好了,不說了,咦?」
他朝前方探頭,不自覺的疑惑了一聲。
電話那頭詢問他怎麼了,他重新踩下油門。
「沒有啦...剛剛本來想買個檳榔吃,結果我家附近那間沒開,奇怪了,從來沒看過她休息過的說...」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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